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17 牧師職責手冊

斯蒂芬妮繞道去了趟主教宅邸。她直接爬上樓梯,敲了敲丹尼爾的房門,然後才恍悟,一個如此忙碌的人不大可能在裡面。但是,他卻出來開門了。他穿了件寬大的白色漁夫羊毛背心,配了條綠色燈芯絨褲子。他看上去蓬頭慌亂,無論外形還是表情。

「哦,你啊,有事嗎?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我想聽聽你的忠告。一個宗教方面的問題。至少,我覺得是宗教問題。」

「你不會有宗教問題。」他粗魯地說。

「不是我有宗教問題,但是我覺得我需要應付它,而且我覺得可能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好吧。」丹尼爾說,「進來。」

他的房間在白天的日光下顯得比黑暗中更加凄慘,那種荒涼的雜亂更加突出,燥熱和暗影神秘消失了。丹尼爾找了把椅子給她,然後在她對面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

「好了,」丹尼爾說,「告訴我吧。」

「是我弟弟的事。我看見——那次去教堂,我看見——他跟那個男的在一起,西蒙茲,里思布萊斯福德教生物的那個男的。他老說什麼上帝的工作。我想你可能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兒。」

「你認為在發生什麼事兒?」

「我不知道。我想也許跟宗教有關……宗教……我不知道。我想說,顯然,我不在意那個,就其本身而言……」

「你在意。可是你不想干涉。接著說。」

「總之,不管什麼事吧,都已經對馬庫斯產生了非常可怕的影響。他體重減了,睡覺時不停地哭泣。我進屋裡觀察過。他經常夜裡出去,我相信是跟西蒙茲在一起,我看到他在黑暗中像條狗般等待著,像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嗯,我也沒有必要在意那個,可是……」

「原則上你什麼都不在乎。可是——」

「不是,你要見到了他,你就不會嘲笑我這些沒用的放肆觀點或者不管什麼。他情況很糟糕,而且生病了。如果只是處於暫時的同性戀階段,我真的不會在乎,我甚至覺得那可能還會對他有好處。」

「或者甚至不是暫時的階段?」

「別嘲笑我。他從來沒有交過一個朋友,丹尼爾,他從來沒有交過一個朋友,沒有任何朋友。我來找你,是因為我覺得你可能知道點什麼。」

「你把我置於一個很為難的境地……」

「求求了,你我的事就暫且不說了。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

「我壓根兒沒想過那事。別往我嘴裡硬塞我沒說過的話。我處境為難是因為盧卡斯·西蒙茲已經和我討論過,嗯,這事。我不能泄密。」

丹尼爾看到她臉色緋紅,注意到她對自己極其疲倦了,感覺到了這份蒼老、堅定、暴烈和徒勞的愛戀。

「你就不能——如果是那樣的話——指點我可以做或者說點什麼嗎?我不能讓他繼續這樣下去。」

「不能。我不知道他怎麼樣。有關他的情況沒有任何可說的。」

他回想起盧卡斯·西蒙茲那次奇怪的懺悔或者陳述或者預言式的吐露,他當時就坐在斯蒂芬妮此刻坐的這個位置,講得很快,但是沒有像她那樣,用迷惑的眼神盯著他的眼睛,而是對著天花板和窗戶喋喋不休,嘰嘰喳喳,一隻手放在另外一隻擱在褲襠位置的顫抖的手中。

丹尼爾說:「另外,當然了,還有很多人來告訴你一些事情,他們想告訴別人某件特定的事情,想來說說這件事,可其實自己卻沒法講清楚那件真正的事是什麼。有些人拐彎抹角,部分原因是他們不敢說,部分原因是還沒準備好相信隨便某個猜不出他們究竟想暗示什麼的人,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麼,而且希望,如果他們繼續說下去,自己會覺得事情變得清楚起來。他們不太關心事情對我來說是否清楚。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不是一個讀心者,我可能並不像西蒙茲先生可能想的那樣知情。我不知道有什麼權利將我猜測的東西轉告給你。」

「聽上去好邪惡。」

「我不知道。我不認為跟性有關。或者至少,他用他的方式告訴我不是那樣的,他告訴我他不贊成性。他似乎主張獨身。他談了很多有關純潔性的話題。他其實都沒提到你弟弟的名字,只談了些別人的事。我的意思是,他說他確保沒有傷害別人。至於什麼樣的傷害,並不清楚。」

「馬庫斯討厭你——討厭任何人——觸摸他。甚至還是嬰兒的時候,你都不能摟抱他。他有哮喘病。」

一陣尷尬的沉默。丹尼爾想起西蒙茲那斷章取義的大論,那些談話已經觸及到了對他者的種種危險,來自乞求神助或者不純潔的東西釋放的靈力,已經明白無誤地聲明,教堂有各種方式可以容納這樣的力量,而且悶悶不樂地抱怨教堂已經為了僵死的外殼和空蕩的迴音建築,放棄了鮮活的宗教的力量。他們也額外談論了關於貞潔、科學、意識領域、他者的高超力量、西蒙茲自己已經知道的缺點等問題上。對丹尼爾想質問的企圖,他總是抱怨說,丹尼爾已經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全部,如果不知道的話,別人會認真告訴他,他必須觀察和祈禱。最後,過了四十五分鐘這樣反反覆復又扼要的演講時間,他突然感謝丹尼爾的智慧和忠告,然後就匆匆離去。很有可能他的感謝是諷刺。同樣有可能,他假設他已經成功地把自己的負擔卸給丹尼爾了。

要跟斯蒂芬妮說的卻是另外一碼事。

「我覺得,這事跟宗教實踐有關係——祈禱詞啊幻覺啊諸如此類的事。但是,好像又跟科學實驗有關。他好像擔心實驗對他者的影響。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指馬庫斯。我可以問問,如果你想讓我去問的話。我不喜歡插足別人的事情。」

「無意識的傷害幅度範圍是很寬廣的。我理解不了這個,馬庫斯從來,從來沒有顯示出任何對宗教以及所有這些東西感興趣的跡象。我看不出有什麼東西能入他的心。」

「也許像你說的,他需要一個朋友。也許他其實一直需要宗教,而自己不知道這點是跟他受的教育有關,直到宗教被帶到自己的注意力跟前,像現在這樣。有過這樣類似的情況。我覺得這事好像有點奇怪,但我自己就不是很有宗教意識的人。」

「什麼?」

「我自己不是很——」丹尼爾說,接著他溫順地笑了,「嗯,我不是,在那個意義上,真正的意義上,不是很有宗教意識。我看不到各種徵兆,聽不到這樣那樣的聲音,或者說體驗不到偉大的平靜,諸如此類的,我也不應該。」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比你更有宗教意識的人。」

「不,那是你不知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這樣講的話——完全不知道這個詞的意義,更不要說這件事本身了。」

斯蒂芬妮很生氣:「我受過訓練,專門跟詞語打交道。」

「詞語,」丹尼爾說,然後放聲大笑,「我是個美其名曰的社會工作者,可我並不是為社會而工作,我不反對把社會當作一個獨立體來對待。我只是想工作而已,竭盡全力。約克郡工作倫理總是將之與宗教信仰混淆,但其實沒有,你更清楚,西蒙茲那些胡言亂語同樣如此。」

斯蒂芬妮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所以我帶著自己的宗教問題來請教一個無宗教信仰的宗教人士。這簡直是個笑話。」

「不見得。那個問題還存在。我能給你做杯咖啡嗎?你想待會兒嗎?我喜歡跟你說話。」

「我應該還是喜歡咖啡的。我也喜歡跟你說話。如果你不這麼兇巴巴的話。」

他在忙著做速溶咖啡。「兇巴巴?」

「你多大了?」

「二十二。」丹尼爾說,一個真理的信仰者。這項具體的真理讓他格外處於暴露狀態。他已經習慣了被當成一個三十好幾的人對待,他也這樣對待自己。

「沒有人像對待二十二歲的人那樣對待你。」

「那是因為我很有分量,不論是體重還是宗教代表的職能意義。」

丹尼爾感覺到斯蒂芬妮在注意他。斯蒂芬妮在想,他很年輕,看到的全是這些東西,痛苦、疾病、死亡的恐怖、喪親的可怕、精神上的低能、極度的瘋狂、孤獨、形而上的痛苦,所有這些大多數時候大多數人成功避開的事物,或者由於自己的原因,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偶爾要忍受一兩次的東西。當然了,醫生也如此。埃勒比先生也如此。就職業而言,埃勒比先生必須如此。他似乎只關心教區的政治活動,只關心聖壇器物的級別高低和漂亮程度,以及義賣市場。在丹尼爾來之前,海多克太太就在那裡,沒有人不嫌麻煩地——也不願麻煩別人——進去陪馬爾科姆坐在一起。

「你為什麼要來這個教堂,丹尼爾?」

「因為我做事不能用權宜之計。我害怕屁股坐在那裡無所事事。我害怕放鬆。我需要一個很好的推力,我需要它是出於自我要求,那就是我一分鐘都不能停下來的原因,我需要無須思考的紀律約束。」

「你是天生的叛逆者——」

「不排除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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