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2 苗圃園

馬庫斯認為,一個人如果適度地瘋狂些,他可能就不畏懼瘋狂了。電影和書本里的瘋狂人物好像有個共同的死不悔改的堅定信念:他們總是對的。他本人日益強烈的對瘋狂的焦慮也許可以視為自己心智健全的某種標誌。在這個充滿文學氣息的家庭,瘋狂具有狂喜、幻想和詩歌等多重寓意,這些跟正在讓他心煩意亂的東西毫無關係。

讓他煩惱的是不斷蔓延的恐懼。越來越多的東西在刺激著這種感覺——那些他再也不能做的東西,以及再也無法忍受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很好辨認,因為總有小小的暈眩與之相伴,瞬間意識短路的那種暈眩,就像身體只允許邁出一步的時候卻邁出了兩步。這跟幾何有關,小心測量和注意尺度可以防止,同時也跟某種不能迅速做出反應的動物本能的恐懼有關。有點像燒傷自己,那是因為你的皮膚或者對氣味的感覺不能發揮它應有的功能了。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各種感覺,無論動物本能還是幾何尺度感。

每天,新出現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成問題,而且變得很困難。最早成問題的東西是書本,向來就不妙,現在幾乎沒法閱讀了。印刷文字站立起來,越出頁面,像襲擊的蛇。他的眼睛經常被某些不規則的東西——比如g這個字母,和它的手寫和印刷體之間特殊的差別——弄得糾纏不清。閱讀變得難以順利進行,因為他總是計算g出現的頻率,要不就坐在那裡盯著,被其中一個搞得如催眠般迷茫。任何單詞,只要這樣被盯著的時候,都會看上去顯得奇奇怪怪,好像不正確或者不真實,甚至不是一個單詞。現在,所有的單詞好像都變成了這樣。

下樓是另一個問題。他從來不喜歡下樓。現在他經常站在樓梯頂猶豫很長時間,然後才一級一級地滑溜下去,每下一級都是雙腳同時行動,臀部和腰側刮擦著同時測量著欄杆之間的間距。

還有衛生間。當水衝進大便器的時候,先從前面突然流出,然後從兩側完全流下,最後就完全是從後面慢慢地滴了,所有這些水被別的方向的水互相衝撞亂成一團,被吸下去,他害怕,卻又得看著這些拉扯的線條。他也不喜歡出水孔,一枚大硬幣蓋著一個被設計成圓形的空的管道。

他遲遲不肯進盥洗室,同時又遲遲不肯出來洗手,遲遲不肯離開臉盆讓手乾燥,又因為樓梯的緣故遲遲不肯離開衛生間。

但他並沒有瘋,更不是被自己的恐懼強迫這樣做。如果在學校,在那片沼澤地里,如果有別的男孩跟他一起,他會走得輕快活潑。在私下,他令人覺得相處起來很愉快。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那各種難以捉摸的規矩自有其誘惑。水、暈眩、數字、節奏、字母g,讓他從更嚴重的要緊事中解脫出來。這些東西會給予某種安全的舒服感。同時,他還設法停止吃肉,但也並不特別青睞蔬菜。這是他對迫近的辟穀的逃避。最終擊倒他的是那道交替變換的光。

某個星期一的早上,他正穿過那些運動場地,向學校走去。他與由逐漸褪色的白色投擲線產生的具有約束力的白線等距。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寒冷的陽光照在新鮮的草地和常綠植物上。被擦得鋥亮的鐵道的曲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環繞網球場的金屬絲同樣熠熠生輝,隨著亮光的放射斷斷續續地閃爍著。天空潔凈無雲,呈藍色和淡白色。遙遠的太陽,像個邊沿清晰、令人不快的水淋淋的圓盤,懸掛在某個地方。面對那樣的太陽,透視的法則已經幫不上忙,不管它是什麼或者在什麼地方;只能通過觀察它不在什麼地方,以及它側面在什麼地方,通過偷偷沖著它投出閃爍不定的一瞥,來定位。它的顏色並非金黃色,白色的成分更多些,而且非常耀眼。它重重疊疊的余影點綴在綠色的田野上,形成靛藍色的圓圈。

那些田野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平坦而又青綠,地被踩過,草被割過。

比爾吉池塘就在他的左邊,狹小,黝黑,普通。突然那道光變了,他站住不動。

這個時刻出現的最重要的情況是他自己不肯相信這事就要發生了。當他回想這事的時候,他的身體記得的是巨大的緊張和壓抑,主要由兩個互相對立卻共同作用的恐懼構成:怕被徹底改變的完全無助的恐懼,怕這一切不過是自己漫無邊際的意識固執地強加到真實世界上的一種幻覺。即便在這個可能改變自己整個一生的時刻,他都能聽到體內有個歡快的聲音告訴他,還是有可能不必搞清楚的,就像在書本、樓梯和衛生間發生的那樣。後來他認為這個聲音在撒謊而且躲躲閃閃。再後來,他回想起來覺得這聲音才真正令人安慰,它歡快、空洞、微弱,保證他繼續擁有自己的身份,保持自我的存在……

這時那道光變了。他站住不動,因為很難再往前走了,前面的東西太多,都環繞在自己周圍,光線稠密得幾乎可以觸摸得到,明亮得令人意亂神迷。他分幾步停頓下來,先是身體凝固住,然後注意力又打住,因此,當頭腦中的那個內核,那個巨大的洞穴,不理睬驚恐、柔和的眼睛和抽搐的皮膚大踏步繼續向前橫跨過去時,他感到短暫的噁心。

那道光很忙碌。可以看到它在那些它最初顯露的線條附近聚集、飛馳並且越來越耀眼。在鐵軌上狂放地呈線性移動,在網球場的網布上又是閃耀,又是聯結,又是穿越,從光澤閃耀的月桂樹的葉子以及被剪下來的草叢的葉片上像時斷時續的火花流光般升起。可以看到在沒有物體反射、折射和直射時,它會迅速流動,呈圓環狀、旋渦狀、激烈直奔的溪流狀、湍流和長線狀,不斷向前運動,無須讓步石頭、樹木、大地和他自己,原本是一種可視條件,現在卻變成一種視覺的對象。

各種東西都被這道光重新定義了輪廓。它遇到的物體,岩石、石頭、樹木、標樁,全都露出深色的輪廓,然後被光描畫出來。它穿過這些東西時的痕迹更增加了它們的模糊性。

除了線性運動,這道光還感覺像床單或者聳立而起不斷前進的門面,像數米高的海浪,好像有無限多,或者至少多得無法測量,又像高牆,而且像越來越多的冰冷的白色火焰構成的高牆。它還有別的運動方式,根本無法用人類現有的測量手段量出來,或者用人類的經驗辨別出來,但它的確又在那裡,所以,他必須明白他所知道的遠沒有它呈現的方式多。他被它的封閉性和無所不在拘束住,那種持續不斷的活動致使他無法把任何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他被這種壓抑、痛苦的感覺拉扯和扭曲著。

於是,他開始視之為某種幽靈,而且這個幽靈還帶著明確的目標。這個幽靈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範疇,同時用宏觀和微觀兩種方式從事著它的工作,無論宏大還是微妙都遠遠逾越了各自的常態,讓他難以描繪。他感覺它在自己身邊拉扯和擠壓著,沖刷著,穿過他,在最痛苦的剎那,他幾乎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穿越自己的意識的路徑上。因為某個幾何圖形(在那樣的強光遊戲中保持了一種或者多種物影)的緣故,他既獲得了拯救(沒有亮瞎眼,沒有遭到湮滅),同時又被抑制住沒有在其中喪失自我。他看到很多互相交叉的圓錐體,無限地延伸出去,包括以傾瀉和衝擊的方式。他看到自己站在那個或者其中一個交叉點上,看到,如果光線不能穿過去,它就會擊碎脆弱的身軀開出一條路來。他必須牢牢收束住不要散掉,但又要讓光像聚集的太陽光燒灼玻璃般穿過去。邊緣的光芒閃耀著,閃耀著,不斷閃耀。他說了句「哦上帝」。他努力想保持神志的清醒又不能,極度危險地想繼續往前走。

當他開始行動時,那片光跟他同步隨行,有時又在他前面。他想自己可能還沒走到學校就會死掉,而且又不能往回走,因為身後這片光在持續不斷強化著活力。他一步又一步地邁著,那些充滿光的場地搖晃著、咆哮著,走過來又繼續走過去,還放聲歌唱。

他設法到了學校,最終坐在迴廊的矮牆上,面對頭上長角的摩西——這個人物對米開朗琪羅有所啟發,對羅丹體積龐大的《巴爾扎克》的啟迪更大。馬庫斯盯著那雙凸起的石頭眼睛沉思著。

光的騷動在不遠處繼續進行,因為紅磚的緣故,光停住了。它那波動的邊緣在騷擾著草坪和玻璃房。他不能繼續行走也無法回去。他沉思的時候,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影陽光燦爛地穿過光的薄膜,好像他就歡快又輕鬆地棲居在這些薄膜中。他的頭髮輕柔地捲曲著,在陽光中熠熠閃亮。現在有點冷,馬庫斯痛苦地眨巴了幾下眼睛。那是盧卡斯·西蒙茲,在朝比爾吉實驗室走去。他難以相信那些信號和兆頭,他怎麼會相信,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在咖啡廳,在屠宰房,西蒙茲都向他伸出了援手。現在他走過來了。馬庫斯站起來,開始精疲力竭地尾隨在他後面。無論如何,那個微弱的聲音指出,這裡絕對沒有任何其他人了。

比爾吉實驗室屬於幾幢舊樓的組成部分。物理和化學實驗室擴建了新的部分,呈四邊形,帶玻璃圍牆,鋪著抽象的鑲嵌地塊。比爾吉實驗室是哥特風格,大門上方用金色的哥特式字體在夜藍色的底子上寫著「生物、生理和解剖學」幾個字。大門用拱形的厚重橡木做成。

他走了進去。裡面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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