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1 遊戲室

這部戲裝飾著珠子、羽毛和金箔,披著碎片和補丁,溫柔地、亮燦燦地湧進教區牧師的住宅。

去年,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女子們給聖·巴多羅馬教堂里的條椅製作過小小的花邊跪墊,在一塊樸素的卡其布料上綉上米色和赭色的百合花以及魚兒。這樣就免得顯出髒東西和灰塵來。

十年前,她們曾為疏散人員募集過舊衣物,為士兵募集過平裝書,為炸彈犧牲者募集過製作毛毯用的針織羊絨方塊。

今年她們又開始製作鯨骨圓環。

在倫敦,數以千計的小小的珍珠和水晶正被縫進滑溜的白色緞料做的女王加冕禮裙子上,一件璀璨閃耀的活計。聯邦和帝國的各種象徵物,如玫瑰和薊草,楓樹和橡子,都用彩色絲綢綉在這件服裝的褶邊上。

費利西蒂·威爾斯負責協調里思布萊斯福德的藝術事宜,發現自己身處無窮無盡的文化流派交匯旋轉的中心,千頭萬緒要重新編織,重新打結。在牧師宅邸的大廳和教堂的門廊里豎立著很多桶,用來盛放任何零碎物件,不管富裕的還是罕見的,只要暫時不用的都放在裡面。刺繡班的學員們把小小的塑料珍珠縫進瓦爾特·羅利爵士的黑色絲絨斗篷中,短外衣、寬鬆的長袍、裙裾上綴著銀色的月亮、金色的鳥、鮮紅和白色的玫瑰,綉襪帶的束條上綴著稻草結和康乃馨。

我們急需顏色,威爾斯小姐說,然後把一個裝著嶄新的綵線捲筒的提袋全都清空倒在自己的地毯上,這些捲筒滾動著、碰撞著、閃耀著、閃爍著,各種色差和顏色的過渡,應有盡有。美輪美奐的家用物品,她大聲對斯蒂芬妮坦白說,她一直渴望擁有一整抽屜,沒有任何理由地渴望。

斯蒂芬妮刻意不想跟這部戲劇有任何關係。有弗雷德麗卡參與已經夠她受的了。儘管這是亞歷山大的戲,她心中還是被激發起一種懶洋洋或者有所保留的不樂意,不願自告奮勇。如果她坐著,像今天這樣,在牧師宅邸編織金線,或者騎著自行車跨越高地,帶去關於鯨骨和用於製作環領的材料的信息,那是因為她不能拒絕費利西蒂。

斯蒂芬妮現在已經能夠逐漸接受丹尼爾不工作的時候,也坐在這裡。女士們做縫製的活兒,循規蹈矩的丹尼爾負責倒茶和洗茶杯。丹尼爾的狀態很不好。沒錯,他對斯蒂芬妮·波特和馬爾科姆·海多克的看法是對的。斯蒂芬妮提供過一兩次服務,然後就答應定期輪流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去。海多克太太有時在丹尼爾的房間哭泣,以舒緩壓力,同時擔心這事不會持久,並且對馬爾科姆,對斯蒂芬妮,都感到很內疚。雖然這兩人好像已找到一個一起度過那段時間的辦法,但丹尼爾和海多克太太都沒在現場親眼見證過。海多克太太說,考慮到馬爾科姆所做的破壞,這簡直是個奇蹟,當她進家門後,波特小姐總是把家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她實在感到慚愧,因為她在照顧馬爾科姆時,家裡總有麵粉、泥巴的痕迹和被打碎的瓷器,整個屋子被搞得亂糟糟的,不管什麼時候叫什麼人來拜訪都是這樣。沒錯,波特小姐可能得把成堆的碎杯子或者牛奶瓶收拾到垃圾箱里,但那裡總是安安靜靜和乾乾淨淨,奧頓先生,所以,你可以進門來,不用對要做的工作感到害怕,甚至不用害怕再次碰到那種吵嚷聲。這真讓她慚愧,波特小姐居然對很多事情如此了解,如此有自己的辦法,這讓她納悶,是不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要比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還糟。丹尼爾說,沒有,她是馬爾科姆的母親,他熟悉她,因為這個原因,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舉止就不同,而波特小姐只要設法度過一天就可以了。與此同時,她又是個寶藏,這點讓他很高興。

有那麼一兩次,他去勃朗特樓拜訪,簡直或多或少像盡義務,看看斯蒂芬妮怎麼樣了。他總是看到她和那個男孩處於某種疏離的安靜和沉默中,她抱起雙手坐在椅子里,那個男孩像他不歇斯底里的時候習慣性做的那樣,坐在地板角落,腦袋很有節奏地對著交匯的牆壁輪番觸碰。令丹尼爾驚訝的是,自己被這種沉默的狀態弄得膽怯了,感覺有種東西抑制住自己不要打擾這種狀態。有一次,他用一種歡快的牧師的聲音問她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讓這小男孩保持安靜,她說她通過讓自己保持絕對的安靜,並且把注意力從孩子身上移開做到的。她說,你這樣做的時候,他會傾向於模仿你,這樣,兩個人都會變得心不在焉,度過那段指派的時間。斯蒂芬妮想,她應該接觸或者跟孩子玩耍,可是她沒有技巧沒有知識,不知道如何開始。至少他沒有做有害的事情。

沒有,丹尼爾說,沒有做有害的事情。他開始感覺,不管在這裡還是在費利西蒂那個小房間里,斯蒂芬妮都有意或者無意地用對待馬爾科姆·海多克的方式對待他——通過放空自己和心不在焉,對他施以沉默。她人在那裡,可是並不對他開放和她說話的機會,好像建起一道光滑的玻璃牆那樣的消音屏障。丹尼爾自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坐在那裡。

他當然知道。斯蒂芬妮讓他迷戀不已,而且對這種毫無道理的心神狀態,他完全沒有準備好。這些年來,他幾乎認為自己就是實現自己目標的工具。現在,他一個勁兒地思念她,而且,如果,通過某種激烈的意志行為,成功地將她的形象從教堂或者自己的卧室里趕出,那麼他又開始可怕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他試圖像她看待他那樣看待自己,但是做不到。各種確定性分崩離析。他經常反思自己的經歷,納悶自己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太不正常了,以前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會困擾他。他的問題從來都不在於「污穢的想法」。手淫只是一种放松,對此,他向來覺得自己有這個權利,因為這是對某些急迫的生理需求快捷又實用的解決之道。在斯蒂芬妮之前,手淫的時候沒有伴隨視覺形象的出現,真的沒有。他偶爾會聽到自己粗糙的聲音發出如泣如訴的迴音,表達著對她的渴望。這讓他感到噁心。

跟上帝相處也出現了麻煩。他從來不曾有過,也沒有請求過,跟上帝保持某種私人關係。當他祈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語言對上帝說過話。教會的語言就像教堂的石頭。祈禱者要知道,想要感知到自己的感覺或者領悟後面多股力量的拉扯和衝擊,需要有比他自己更多更強烈的東西。

他熱愛的基督就是那個能夠意識到、能托起麻雀和關愛百合的力量的基督。同時也是破壞常識感的基督,他既模稜兩可,又不支持任何胡說八道,而且用機智的寓言呈現出靈魂和神聖正義的機制。他從不跟這位基督說話,那是因為,儘管他清楚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相信事實,即這位基督已經死了。

跟他感覺到的力量和堅定的種種確定表現相比,他的信仰無關緊要,更不要說跟上帝的關係了。現在,斯蒂芬妮介於他和上帝之間,於是上帝變成了問題,而他自己開始意識到,就像在少年時代那樣,被困頓在肥胖中。

他可能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能會毀了她。

他來斟茶倒水是因為,如果他跟她同處一個房間,她至少身材規模會縮小,會被限制在她坐的那把椅子里。當然,這不是他來的唯一原因——如果他肯定對她的肉體有慾望,他寧肯這肉體就在跟前。他不是那種逃避現實的人。所以,他要穿著燥熱的黑褲子跟她坐在一起,而且要忍受痛苦的折磨。

有他們的陪伴,費利西蒂·威爾斯可以從中獲得自己的樂趣。她嬌慣他們,教訓他們,用黑黑的模糊的憂傷的眼睛觀察他們。事實上,可以說,正是她自己的房間,才讓她掌控「舞台」,令三個人都相處融洽。

一天,斯蒂芬妮走進來,發現她的朋友單腳獨立,在她的採光窗透進來的最後一絲日光的襯托下,站在一個並不平坦的樓梯的頂端,那裡放了一本字典、一個腳凳、一張咖啡桌、一張床、一張高桌。她穿了條寬大的裙子和光滑閃耀的青綠色帘布做的罩裙。兩隻小拳頭在自己面前高高舉起,挽了兩個巨大的結扣住。她頭上戴著頂絲綢帽子,用珍珠圍了一圈,還扎了條斜斜的薄紗頭箍。

她要扮演伊麗莎白一世加冕禮上的一位皇家成員,以及她死後前來哀悼的群眾中的一員。「如何優雅地邁步是最實際的考驗。」她說,微笑地俯視著斯蒂芬妮。斯蒂芬妮後面,森然立著丹尼爾。威爾斯小姐揮揮手,搖擺了幾下,撲倒在床上,在波濤洶湧的衣服中咯咯地笑個不停,同時用一隻胡亂瞎摸的手尋找著錯位的假髮。丹尼爾發出雷鳴般的笑聲。

「你簡直就是個調皮的男孩子。你真嚇著我了。我希望沒有什麼別針扎進我的身體。我知道用一種臀部搖擺的姿勢上樓梯是需要練習的。拉我一把,姑娘。」

斯蒂芬妮用力拉了下。威爾斯小姐的身軀在她的裙子中筆直地豎起來。她抬起雙手把頭髮、金屬絲、髮網和假髮全都盤扭在一起。

「一件騙人的衣服。」她觀察著說,幸災樂禍地咬著牙,表示不喜歡,蹲在一個用金屬絲加固的臀墊上。斯蒂芬妮看著她很痛苦,一個氣喘吁吁的無胸小女人,開口很低的緊身胸衣附近已經有了不易察覺的鬆弛的紋絡,預示著即將出現的皺紋。丹尼爾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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