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0 在塔里

弗雷德麗卡收到一封信。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我們還沒有完全確定好《阿斯翠亞》的演職人員。委員會想再聽你朗讀一次。因此,我想,不知你周三能否來一趟我學校的房間,你到家後就儘快過來。

你的亞歷山大·韋德伯恩

弗雷德麗卡寫了好幾封表示感激、熱情洋溢又機智的回信。最後寄走的是這個版本:

親愛的亞歷山大:

我很樂意。

弗雷德麗卡

她希望,但又懷疑,亞歷山大會注意到這種遣詞造句上的微妙區別。

亞歷山大住在學校西邊那幢紅色塔樓里,從一個哥特式拱門下面走過去,爬上一段螺旋形石梯就到了。他給自己的房間裝了個橡木門,裡面又有個綠色厚毛呢門帘,仿效牛津劍橋的風格。他還裝了垂直式窗戶,面對兩個方向。南邊,可以俯看帶圍牆的花園和「邊地」的草坪與花圃,西邊,面向那個城堡崗及其零星的周邊鄉村景色(包括那個污水處理廠)。他的家門上方裝了個做工精細的雕刻裝飾品,帶塊可以滑動的百葉板,這東西既消除了「亞歷山大. M. M. 韋德伯恩,藝術碩士、文學學士」在家裡的可能,又消除了他外出的可能。樓梯為紅色石頭,散發著傑伊斯消毒液的味道。

星期三,他憂鬱地望著南面那扇窗戶的外面,看到弗雷德麗卡正大步朝他走來,釘子般尖削的高跟鞋走過禁止通行的草地,在上面留下坑坑窪窪的凹點。他以為弗雷德麗卡會穿著校服出來,沒想到她卻打扮得像個穿著便服的芭蕾舞演員,紐扣嚴肅地扣住黑色和灰色衣裝,頭髮盤成一個小旋紐,尖尖的鼻子向上昂起,像在嗅著空氣。她來得有些早,至少比洛奇和克羅來得更早。亞歷山大感覺很糾結。她面試結束後的討論已經清楚地表明,自己對弗雷德麗卡·波特有明確不喜歡的成分,不光是因為她讓人覺得尷尬,甚至不是因為他懷疑她對自己有那麼點迷戀——這種事情很自然,而且最好用善意的忽略來處理即可。可是克羅對她表演的欣賞,以及對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的魅力的明確肯定,加上她上次出現時的好鬥姿態,已經給了亞歷山大一種不相稱又沒道理的確定信念:她充其量是個討厭鬼,最壞也就是危險而已。那感覺就像試圖用對你的迷戀來忽略一條大蟒蛇。當然,如果現在不是,將來會是。

他聽到了弗雷德麗卡的腳步發出的急促、響亮的咔嗒聲。她的敲門聲像撞擊般響起。他詛咒著克羅,然後打開裡面的門。

「牌子上寫著你『外出』了。」她責怪亞歷山大說。

「我經常忘記換過來。」

亞歷山大想接過她的外套,但她卻在屋裡徜徉起來,又是瀏覽書架,又是慢條斯理地踱步,又是根據兩個窗口的視野來確定方位。只要不跟自己的職責發生衝突,他總是想方設法把人們拒之門外。她顯然從來沒來過這裡,他想。

「坐吧,把你的外套給我。」

弗雷德麗卡照辦了。她穿了條灰色和黑色相間的羊絨裙子,還穿了件黑色蝙蝠衫,脖子上掛一串亂糟糟的不鏽鋼項鏈,用一根皮繩系著,屬於亞歷山大特別不喜歡的那種東西。她兩膝相交而坐,好像好萊塢電影里的秘書,然後如同審訊員般逼視著他。亞歷山大走到書桌後面。

「其他幾位還沒到。我們來得有點早。」

「是我來早了。你就住這兒啊。」

「嗯。」

「請問,亞歷山大,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事嗎?」

亞歷山大沒有理睬這聲音中透出的焦急和心煩意亂。他說:「也許最好由我來告訴你。問題是,選演員——主角的挑選上——出現了個麻煩。洛奇想——馬修也想——選瑪麗娜·葉奧演皇后。」他說,掩飾了他也不無苦澀地希望如此,「他們已經找過她了,她是馬修夫婦的一個老朋友,而且她也很願意。」

她盯著亞歷山大,什麼都沒說。

「她太老了,」亞歷山大說,「相對這個角色,相對我的戲劇而言,現在情況就是如此,真是個麻煩。

「我在紐卡斯爾看過她演的《海達·加布勒》。她也曾演過克婁巴特拉。你可以演老年克婁巴特拉。我還看過那部可怕的電影——《致命的月亮》,她在裡面演伊麗莎白。她在那部作品中演得不錯。

「這些作品都拍得有些時候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演員。克羅有個聰明的主意,他想把這個角色拆開,想讓一個年輕女孩在第一場戲中來演伊麗莎白,即登基前的她,然後讓瑪麗娜從這裡接過來演她優雅地老去。我本人不想這樣。老實說,我是把她作為一個整體來寫的。」

「如果是我寫的本子,」弗雷德麗卡說,「如果他們想拆分開來,我會瘋掉的。這種做事方式是不對的……」

「那不是一出露天歷史劇。」亞歷山大脫口而出。

「不是。」

「總之,克羅因為你長得像那位原型而被打動了,認為完全可以讓你出演前幾場戲。」

「我不想那樣,」她說,「就算他們想讓我演,我也不想,如果你不……我是說,我在乎你的想法,那是你的戲。你寫的。」

「目前,那已經不是我的了,」他謹慎地說,「目前在洛奇手中。他喜歡你。」

洛奇認為弗雷德麗卡屬於那種「有點特別的乾脆利落的性感」的人,這個說法在亞歷山大心中紮下根來,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覺得她性感。莽撞慌亂,而且只要他在場,弗雷德麗卡總是顯得莽撞慌亂,這副樣子已經把性感從他眼中排除了。

「克羅說,我可能有望當個預備演員。」她說,「我一直都期盼著。可是我仍然覺得你不該讓他們把任何拆分的想法強加到你的戲劇里,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是你的東西。」

「我不想擋住你期盼……」

「我想在裡面演個角色,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她想起自己先後輪流珍惜和放棄的各種憧憬:隆重的歡迎,環裙,英國語言的光彩和閃耀,男人,少女,談話以及知道別的東西的人,還有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當然有亞歷山大。「這樣說可能顯得很不成熟,」她說,「如果把這個角色拆開的話,我就不演了,他們可能會不喜歡我。可我就是不想演,我是當真的。」

她鬧不清自己這是在說什麼。她是指自己剛才說的話。她看得出亞歷山大的心思。設身處地,她也會那樣想。那是他的作品。但是,最重要的是,她,弗雷德麗卡·波特,應該得到個角色,應該得到那個角色。所以,她為什麼要說這一切呢?不完全像他現在說的那樣。「不,不,你必須盡最大努力,決定是洛奇的……」就這一句話,她便知道了他感興趣的是什麼,而且他很在乎,她也知道自己感興趣的是什麼,而且更在乎,雖然他並不在乎她在乎的,但他必須遷就她了。

弗雷德麗卡打量了下整個房間。她以前常想,總有一天要深入到這個地方。這裡只有部分跟她想像的內容相似。冰涼,樸素,而且力圖在維多利亞哥特式的外殼裡面儘可能顯得時尚些。牆壁被塗成好幾種不同的柔和的色彩:鴨蛋藍、水草綠、溫和的肉桂色、淡淡的沙金色,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後節慶年代流行過的風格。扶手椅是淡淡的山毛櫸材料,裝著橄欖色的燈芯絨墊。窗台上,在黑色的玄武岩製品般的韋奇伍德碗里,放著白色的風信子和黑色的番紅花。

亞歷山大身後那面藍色的牆上,掛著一幅畢加索的《流浪藝人》,邊緣用薄薄的淺色橡木條裝裱。對面的粉紅色牆上掛著同樣是畢加索作品的《拿煙斗的男孩》,弗雷德麗卡不認識。綠色牆上,壁爐上方,是一幅巨大的光澤閃爍的照片,是個黑底白色的裸體女人,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側身躺著,視角是從後背觀察的角度。她同樣沒有認出這幅作品。照片下面的架子上,有個不規則的石頭組成的小墩或者錐形堆。其中有一兩隻拋光的蛋狀物,瑪瑙和雪花石膏做的,別的全是石頭。那些沒有堆起來的石頭擺成逐漸變細的一排,平放在堆起來的石頭的旁邊。

金色的那面牆上,顏色稍微有些淡,貼著張裱好的海報,宣傳的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創作的《街頭藝人》。標題字母用正在發芽的細枝和樹枝勾勒而成,用義大利庸俗喜劇里蹦蹦跳跳和搔首弄姿的人物托著。字母的顏色是褐色和綠色,人物的顏色用黑色和白色交錯繪成。

弗雷德麗卡讀了兩遍海報上的信息,透著20世紀50年代在藝術劇院已經逝去的歲月和時光。然後,她又看看離自己最近的書架上的幾本書的名字。她被印刷的字和燙印的字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讀什麼都能從中獲得某種肉慾的快感,包括清潔劑、火警說明書、名單,或者此刻讀的書名——《文化定義札記》《追憶似水年華》《拉辛戲劇全集》。

門上掛著一件睡袍和一件粗花呢夾克。

她想像中房間應該有而沒有的是什麼東西呢?某種更加戲劇化、更加華貴、更加深沉的東西。如果說它愉悅怡人有餘的話,莊重氣派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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