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9 肉

馬庫斯在衛生間花的時間毫無節制。溫妮弗雷德心想,每隔一個星期,他在裡面的時間就會增加半個小時或者更多。在長久而悄無聲息的間歇,他總是打開水龍頭,莫名其妙地任其匆匆流淌。有時她看見比爾悄悄溜過樓梯底部過道,穿著短襪,露著褐色腳指頭,彎著膝蓋,側面看上去怒氣沖沖,顯然是已經注意到這個情況,想偷看和聽聽動靜。他揮舞著氣急敗壞的拳頭朝門上的玻璃板敲打了幾下,要求回答,出來,解釋,對此馬庫斯根本不配合。溫妮弗雷德盡量不動聲色,對他們兩個都不動聲色。就比爾方面而言,這樣做是因為,對正如火如荼的憤怒來說,任何行為都完全可能成為刺激因素。至於馬庫斯,她有些迷信地覺得,如果自己能避開,不要讓他注意到她的關注,她的目光、她的焦慮、她的疼愛,他就可能有機會應付過去,就可能不被關注地應付過去,不管是命運還是他父親的關注。所以,溫妮弗雷德觀察著他,在自己梳妝台上的那面鏡子里,看見他乘著比爾某次打盹的時候溜出衛生間,而且沒有表現出任何被看到的跡象。平和、安靜向來是她的優選。為了平和安靜,不惜一切代價。尤其是為了這孩子。

溫妮弗雷德不僅清楚地記得他出生時的情景,而且還相信記得懷上他的剎那。他出生在慕尼黑事件發生的那段時間,在不可想像的暴風雨來臨之前那段並不真實的短暫的平靜時刻。馬庫斯大概就是在那個房子里,在那張床上被懷上的。某天晚上,比爾在工人教育協會講座上講完莎士比亞回家,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很愛爭論,跟她大講那幾部晚期戲劇中可以接受和無法接受的折中。他不喜歡《冬天的故事》。部分原因是據說這部作品瀰漫著基督教的弦外之音,主要原因是,他曾說,這樣的情節是絕不可能成立的。他在卧室里四處沉重地踩來踏去,奮力使勁的樣子從穿著鬆弛的長筒襪的雙腳直往上冒。一個男人時隔二十年沒有失去妻子,拿回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在某種幻覺中傾訴著歡樂,好像那是個奇蹟,並不那麼容易。這是莎士比亞情節合理性在最基本水平上的真正失敗,比爾說。那赫米奧娜呢?溫妮弗雷德溫和地問。她就那麼失去了自己全部的女性歲月,她的兩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失蹤了,除了感激和歡喜,她沒有別的感情訴求。比爾說,他有個同學曾經說,這尊雕像象徵著藝術中人生痛苦的開解。他還說,有些事情沒那麼容易化解。普洛斯佩羅是個更加複雜而且更好的解決方式。與其說是漫不經心地滑進折中的循環,更有可能同時帶著幾許刻意的成分。大概在寫最後那幾部戲的時候,他忙著抽出更多時間來關愛自己的女兒們了,溫妮弗雷德說,很多內容都千篇一律。這時,比爾穿著內褲,咧開嘴笑了笑,說沒有什麼關於女兒們的證據。

並不是因為他或者她想要個兒子——儘管他們煞費苦心想出的女兒們的名字都是男孩名的女版而已,也都是他取的。原因在於他們的兩個女兒曾經出奇地安靜,同時工人教育協會的啤酒也起了作用,加上他想跟她說說話,平常總是太疲憊,或者太忙碌,或者被票子和孩子折磨得像狗似的,或者總是太氣憤,很少這樣說話。

溫妮弗雷德嫁給他,因為他是她最欣賞的男人。公正,充滿激情,努力得驚人,有鑒別力。她最害怕像母親那樣生活,孩子那麼多,錢那麼少,被一個家和丈夫制約著,這些都是迫切需要履行的道德責任和身體的持續的破壞者。溫妮弗雷德是母親傾訴血汗、米糠和憤慨等各種瑣事的親密傾聽者——她是長女。她懂得了生孩子的事,以及生完孩子後男人的「自私」,知道了石墨、門口台階上的白石、洗滌藍、漿洗和搓揉。儘管很矛盾,母親還是做了很多努力,想讓她走出去,不要停留在語法學校的學歷,這讓溫妮弗雷德懂得,一個人是能夠,而且事實上也應該,為了激情和談得來而結婚,不該為了流血流汗或者石墨而結婚。比爾給她借了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且不忘宣揚自由的理念。他正逃離一個更難定義的家庭、男人和女人的版本,這些正是她自己想要跨越過去的。

從1938年她就知道,想要創造跟人們久已熟悉的東西對立的事物是不可能的,只因為這個對立的東西一早被認定是可望而不可即。人類需要的是他們已知,甚至邪惡的東西。未知的東西很難得到,因為那是未知的。自相矛盾的是,溫妮弗雷德認定,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甚至一起睡覺,乃至經過很長時間相談——他們更多是自說自話,不大願意為了彼此而通融,向習慣、怪癖或者原先的缺點妥協讓步——之後,關係反而不見得更加親密。那些日子,她經常跟比爾交談,按照自己的想像去塑造比爾,這雖是事實,但她說話時要更加真誠,而且如果她說了,可能這就是他在反向塑造她。現在,他經常被做飯、清潔、哭叫的女兒弄得火冒三丈。可是,溫妮弗雷德知道,他工作的時候不是這樣:他耐心備至,堅韌不拔,任勞任怨。她發現自己身上有種對苦差事和責罵致命又持久的渴求。也許剩下的就只有怒火和耐心了。

開始,她在床上很激烈。既不貪婪苛求,不,也不急不可耐,但卻狂野和堅韌,準備好了要咬,要舔,要聞,要摸,要嘗,要斗。各種陳規不知不覺一個接一個被溫妮弗雷德拋在腦後,她都不耐煩脫掉睡裙,或者把身子從橫著換成豎著,或者親吻他的嘴。比爾的腳經常弄得她很惱火。有一次,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意識到有人,但絕不是自己,在她身體裡面嘲笑比爾動手動腳時對她的疼痛和疲憊感到麻木不仁,而一年前比爾做這些事時她本該感到歡愉快樂的。她以為這很正常,但又沒有朋友可以諮詢。她發誓,絕不像母親跟她說的那樣跟自己的女兒們說這些,絕不。她要沉默不語。沉默蔓延的範圍越來越廣,到了原本尚存希望的地方。

所以,在1938年的那個晚上,當比爾因為喝了啤酒,跟她談論了莎士比亞,當弗雷德麗卡一次都沒有醒來哭喊的時候,溫妮弗雷德心裡疲憊地對這樣的談話心存感激,但也頂多如此,她安靜地躺著喃喃地說著赫米奧娜。比爾支起身子,有目的地上下運動著,她的感覺頂多跟現在習以為常的感覺差不多,有種微微的幽閉恐懼和淡淡的無關緊要、似有如無的快感,不值得為此而緊張。當比爾嘆了口氣,自個兒抖動幾下,然後翻身睡到床上自己那側時,她突然感覺裡面變得幽暗起來,像洞穴般深邃,而且渾身冷得發抖,還有點暈眩。她傾聽著,好像正在發生什麼變化,如同電流經過,這種感覺細微到足以引起關注。後來,她堅信自己真的注意到懷孕的剎那。那不溫不火、很大程度上出其不意的起始,馬庫斯,她兒子的初來乍到。

孩子和戰爭同時不可避免地膨脹著。比爾預言將出現哈米吉多頓之戰 、文化虛無主義、在英國的街巷昂首闊步地穿著長筒靴的惡魔,他情願把溫妮弗雷德這樣那樣的疏忽歸咎到這個來得不合時宜的孩子身上。年輕些的老師都離開學校去當志願兵了。比爾忙得紛紛擾擾,怒氣沖沖,在外面度過的時間越來越多。溫妮弗雷德,身子很沉又擔驚受怕,推著輛嬰兒車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到處晃悠,弗雷德麗卡桀驁不馴,喜歡吵吵鬧鬧,在車罩底下飛揚跋扈,斯蒂芬妮胖胖的腿掛在車把手上晃蕩,眼睛從遮陽寬邊帽底下特別嚴肅地盯著前方。恐懼是有傳染性的。斯蒂芬妮開始學會恐懼了。溫妮弗雷德還算不上夠格的演員,而且體力也不支,傳達不了信心和踏實感。她經常從女兒們的腦袋上望過去,不管什麼事兒都把自己弄得很緊張,要推嬰兒車,要看比爾的臉色,要擔憂嬰兒分娩、炸彈、毒氣和日常事務。她常常出現這樣那樣的幻想:小小的軀體被挑在刺刀上,在雷鳴般的聲音中被碾壓成碎片。真不該懷上這孩子,但既然懷上了,現在就得好好保護,如果能保護得了的話。這是最重要的。

七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孩子出生了,生得很快,而且完全沒有痛苦,迅速得溫妮弗雷德好幾天都覺得不真實,好像還會出現什麼嚴酷的考驗。「是個男孩。」他們說,她禮貌地回答了句「這也正是我想要的」,儘管她從來沒有嚴肅地考慮過這孩子不是女孩的可能性。她用尚未消耗完的力氣支起身子,看了看孩子,孩子還用繩索系著,整個身子呈青灰色和暗藍色,一起一伏。他黝黑的眼睛對著泛濫的陽光眨巴著,並沒有真正在看。他還是個小不點,柔嫩嬌貴,怒氣沖沖,完全就是處於憤怒得要抽搐的比爾的精確複製品,在皺巴巴的光頭上方揮舞著無力的深紅的拳頭,腦袋上還留著一道道濕濕的薑黃色細痕。絲毫不像她。她端著護著的東西,曾經在她肚子里生活、躁動、翻轉,原來不過是比爾的怒火。一個男孩。她鎮定地躺在枕頭上,等著他們帶走孩子。

比爾風風火火地從醫院進進出出,毛毛躁躁,洋溢著出乎意料的驚喜。他讓護士解開裹著的孩子,在白色平紋細布上亮出相對巨大、深紅色的生殖器。他毫不猶豫就給孩子取了名字。他說,孩童時期他曾經希望自己就叫馬庫斯。溫妮弗雷德安靜地躺著,看著他把手指戳進兒子小小的冰冷的拳頭裡。她幾乎感覺已經失去了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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