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8 希臘古瓮頌

斯蒂芬妮坐在一間冷颼颼的棕褐色教室里,全身披滿粉筆的灰塵,她在給那些沒有去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女生教《希臘古瓮頌》。出色的教學工作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可以採用多種形式。斯蒂芬妮心目中出色的教學工作簡單而有限,乃是對一篇作品、一個對象、一件人工製品的誘導性介紹、分享和沉思。它不是去鼓勵自我表達、自我分析,或者陳述所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她把認真閱讀《希臘古瓮頌》視為避免這些行為的難得機會。

她在紀律訓導方面從來沒有碰上過麻煩,儘管她從不抬高音量。她要求平靜,不管生物意義上還是道德意義上。女孩們從外面進來,東奔西跑、胡碰亂撞、笑聲不斷。芭芭拉、吉莉安、澤爾達、瓦萊麗、蘇珊、朱麗葉、格蕾絲。瓦萊麗長了個令她破相的腫癤,芭芭拉患有急性痛經。澤爾達的父親快要死了,不是這個月就是下個月。朱麗葉被一個男孩的行為搞蒙了,那個男孩在里思布萊斯福德的一條小巷裡強行把手伸進她的裙子,用肘子卡住她的脖子。吉莉安很聰明,總是想求助於某個訣竅,記憶術或者對《希臘古瓮頌》的分析藍圖來對付考試。蘇珊愛上了斯蒂芬妮,試圖耗盡她的關注來取悅她。格蕾絲只想開個花店,就開在學校附近,來取代父母的理想,她正坐等機會。

斯蒂芬妮頭腦中對所有這些情況了如指掌,她要求她們的頭腦也應該如此清醒。她通過讓自己不自然地保持安靜來讓她們安靜,她就像野鳥和動物的馴服師,她在童年時代曾讀到過這樣的描寫,於是,那些小動物要麼像被催眠了般迷住,要麼毫不畏懼,要麼二者兼有,她忘記究竟是哪種情況了。

她還要求自己的頭腦至少,在平常時間,當注意力不能集中在這首詩歌上的時候,遠離能夠回想起這首詩歌的千奇百怪、亂七八糟的記憶術。以她而論,這首詩在書頁上呈現的局部視覺記憶,事實上涵蓋了好幾個來自不同版本的疊加起來的形態,整體上清楚,但大小不斷變化——有種作為生物意義上而非詞語或者視覺意義上的語言律動的感覺。而且如果不讓整串的詞語再度訴諸眼睛和耳朵就沒法重新激活,因為有些是非常抽象的詞語,如形式、思想、永恆、美、真理,有些是非常具體的詞語,如沒聽見、更甜、綠色、大理石、熱、冷、荒涼。還有一系列語法和斷句的提示,第一節中被擱置起來沒有回答的問題被拎起,第三節中那些重複的詞語毫無章法地噴涌。還有沒有被肉眼看到的視覺圖像,都被頭腦的內眼看到。黑暗的有形樹枝下面被抑制的運動的白色形式。問題在於如何「看到」被踩踏的雜草。約翰·濟慈躺在他的靈床上,要求把那些書挪開,甚至莎士比亞的書。她自己在劍橋的時候,透過圖書館的玻璃牆,看到那些綠色的樹枝,然後熟記,那是什麼?總是問那是什麼,為什麼?

她平靜地把這首詩讀出來,盡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像讀一首沒有調門的歌曲。然後她又讀了一遍。隨著剎那間某種思緒的打開和空靈,那個想像中的東西肯定會出現,恍如初現。她們必須一視同仁地聽著這些詞語,不能突襲,不能撕扯,或者操縱。她冷冷地問大家:「怎麼樣?」延長那個她們必然會那麼凝視著的艱難時刻——發言很難,卻躲不過去。

她坐在那裡,凝視著內在的虛無,等待著這個東西浮現出某種形式,卻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有,接著不由自主看到在洶湧的灰色大海上飛出很多斑點、輕快的成團的飛沫或者泡沫。泡沫還不是純白色,而是這裡一團褐色,那裡一團污黃色,扭打在一起,向內卷著,形狀像某種黏性物質的外殼和條塊裹成的繭團。這和當下的詩歌毫無關係,她如此判斷,是另外一首詩,真該死,這兇險大海上的泡沫。這團東西外觀讓人難忘,令人不舒服,她看到這東西時,愁眉苦臉。米羅的維納斯。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泡沫的來源地,出自克羅諾斯 被閹割的生殖器。這是個不錯的意象,如果你想要一個意象的話,從無形無狀到逐漸成形的意象,但這不是她想召喚的東西。

「好了,」她對女孩子們說,「嗯,你們看到了什麼?」

她們開始議論,什麼時候濟慈要求他的讀者要看到一隻古瓮,什麼時候,他要人們想起一片風景是什麼顏色,以及他會留下什麼樣的選擇,然後,從這個話題轉到看清單憑用語言形成了「看得見」的東西的困難的本質,如大理石做的男人和少女,那個漂亮娘兒們和聖壇,一顆燒焦的額頭和烤乾的舌頭,冰冷的田園。

聽到的旋律固然甜美,可是那些沒有聽到的更加甜美。

斯蒂芬妮說。聰明的吉莉安評論道,這首詩的核心是凄涼這個詞,幾乎會讓人失魂落魄,就像《夜鶯》中的孤苦這個詞。她們探討著說美就是真,真就是美。正如斯蒂芬妮早就料到她們會做的那樣,她們討論說,一件語詞上的東西,會讓詞語的構成如此感性,也可以讓詞語毫無感性,像美和真。她談論著古瓮「應該把我們從思想中引誘出來,就像永恆那樣」這句話可能的含義。那是件葬禮用的瓮,澤爾達說。這樣說還不夠,蘇珊說,緊盯著斯蒂芬妮。

各種東西在教室里活動著,在八個女孩封閉的頭腦中,有一個古瓮,八個古瓮,九個古瓮,半真不真,還有白色人影,能感覺到他們的臉和四肢,卻無法精確描述,那亮白色,那黑暗,那些詞語,在活動著,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成群結隊,從保持著單獨的和集體的視覺、感官或者知性記憶的細胞里進進出出。斯蒂芬妮暗暗地帶領學生們跳脫出本應被教授的辭彙,剩下一片空白。吉莉安很享受這個過程,沉思默想著,覺得那些詞語很快可以被搶回去,等時機需要如此的時候。斯蒂芬妮深知,這首詩是她最在意的詩,卻又矛盾地告訴學生,你們可以不做,也不用去想那些它要求你們做的事情,即看到看不見的東西,讓不真實的東西變成真實,講說並不存在的東西,但是它之所以這樣做,目的是為了讓聽不見的旋律似乎永遠比任何可能希望被聽到的旋律更令人喜愛。她曾經以為,甚至還是個很小的孩子面對《夏洛特夫人》時就想,人類恐怕不會輕易想到要創造出那些不真實的文字形式,他們完全可以那麼活著,夢想著,努力講述真實的東西。她曾不斷地問比爾,為什麼他要寫出它,而答案總是那麼多,而且滔滔不絕,可是跟這個最核心的問題卻沒有關係,她都懶得用心去聽了,可同時又毫不費力地把它們存放在記憶中以備將來使用,像現在吉莉安肯定在做而且樂意做的那樣。

鈴聲響了。大家眨巴著眼睛走出教室,好像貓頭鷹走進明亮的日光中。斯蒂芬妮收拾著書,同時又想著自己看到的那個毫無關聯的飛沫,到底是來自《夜鶯》呢,還是出自自己的思維——在那些大理石雕刻的少女、維納斯和她對那個泡沫的性質所具有的潛意識知識之間所做的弗洛伊德式的過於工整的聯想?那個泡沫並不美妙。

後來,斯蒂芬妮想快點離開學校。她想好好想想。她穿過教師辦公室,想著教學的事。你可以說,我是個老師——散發著氣味的墨水,濕漉漉的毛嗶嘰,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在教師辦公室,有很多臟髒的俗氣的多用途椅子、孔雀、檸檬、西紅柿,以及濃濃的茶水的味道。窗框,很高,打開著,前方沒有風景。你可以說,我是個老師——聽著聽不見的旋律,看著白色身影在黑黑的樹枝下面飛奔。威爾斯小姐從里思布萊斯福德回來了,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拿出一束報春花。一束同樣的報春花吊在自己紫色的針織羊毛衫上。斯蒂芬妮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淡淡的蜜色和深紅色,別在自己的外套上,然後穿上外套,這是感激的裝飾性姿態,也是要離開的前奏。

「太漂亮了,」她說,「我必須馬上走了。面試進行得怎麼樣?」她並不想聽,也不想被糾纏住。

「他讓她們全都跳舞了,還解開了她們的頭髮。」

「弗雷德麗卡可別這樣!」

「她的舞蹈跳得不是很好。他們喜歡我那甜美的瑪麗和一兩個演珀迪塔的漂亮姑娘。弗雷德麗卡的面試極具挑釁性,天哪。我擔心他們只要仙女和少女。但他們留下她了。我離開的時候,他們還讓她在舞台上待著,在朗讀伊麗莎白本人的抒情詩什麼的。他們笑個不停呢,還在爭論什麼。我聽到克羅先生在說『一頭肌肉僵硬的獅子幼崽』,她看上去焦躁不安。」

「哦,親愛的,」斯蒂芬妮已經無法忍受了,「我真的得馬上走了。我要騎自行車。很感謝你送的花,你做的花太好看了。」

高度緊張的蘇珊躲在換衣間的柜子之間,等著波特小姐向自行車棚走去。她準備了個非常機智的有關古瓮的問題,在她看來,需要花很長時間和心思才能回答。等波特小姐一騎上自行車,蘇珊就衝出去,然後非常自然地騎上自己的自行車,然後快到那個坑口的時候,再趕上去,她們將會有——而且必然會有——大約十到十五分鐘的時間,肩並肩一起騎行,然後說會兒話,只有她們兩個。以前可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

那個坑是個廢棄的凹陷地,已經蠶食到網球場和學校車道了。里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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