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7 普洛斯佩羅

三月,天色陰暗,大風陣陣,馬修·克羅動身去指導和激勵當地社區團體。這次慶祝活動要成為他的代表作。他想著要製造出音樂和鮮花,午夜的喊叫和狂歡,醉意搖晃和莊嚴肅穆兼而有之的舞蹈,還原一場皇家大巡遊,裝點以貌似不經意的仿武士馬上比武活動和鵝市,另外還想把亞歷山大的《阿斯翠亞》搬上舞台。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精力,輾轉活動在整個北約克郡的上上下下。從隱蔽的教堂到漁民小村,從軍官的食堂到挖煤小村的工人俱樂部,收穫了幾近泛濫的想法、承諾和現金。亞歷山大隻要有工夫就跟他一起出去,被這個堪稱天才的人物的組織能力迷得神魂顛倒。他本人站在檯面上,看上去英俊秀氣,靦腆保守,而克羅則對著當地大大小小的團體,包括母親聯合會、小鎮婦女行業協會、縫紉圈、花園幫,滔滔不絕地演講。他的態度中有毅然決然的口氣,有點像比佛利勛爵在戰時要求婦女們把鋁鋅洗臉盆和鐵欄杆拖到堆積如山的廢品站給國家的兵工廠用,又有點像薩沃納羅拉 要求佛羅倫薩的小姐們去懺悔,來拯救自己的靈魂,把她們的假髮和珠寶扔進他的火堆中。克羅發動他在約克郡的很多團體投入了驚人的勞力,要求那些人同樣具有令人生畏的能量,他們把這樣的能量用在將劣質羊毛編織成圍巾或者為了榮耀而拚命苦幹諸如此類的活動中,這已經成為用以懷舊的素材。他還需要衣服和珠寶——任何發光的人造寶石以及閃亮有光澤的衣服上的尖頭,都如池水般匯聚起來,然後重新改造,重新擦亮後用來裝點皇后和美人們。他還需要各種技藝——中世紀女子長袍、裙環裙 上真實的刺繡,這些東西,他聲稱,將成為他們那個時代的藝術品和博物館的藏品。他要在整個地區搜羅真正的英國老食譜,如香甜牛奶麥粥、果酸汁、野豬頭、大雜燴等等。他要每個人今年春天都回想起大地昔日的香甜滋味和美麗可愛,讓備受寵愛的大地因為有了真正古老的花朵,那些香氣芬芳的花朵,像熏衣草、桂竹香、丁香、紫羅蘭、成團的石竹等而更加美麗可愛。

他還努力說服男人們,去尋找本地防衛義勇軍、年輕的農民、建築工人、麵包師傅、童子軍,去找馬匹、糖果攤、四輪運貨馬車、轎子、涼亭。他慫恿重新修繕教堂紀念碑,給敏斯特教堂里成排的死去的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嬰兒們重新鍍金,購買防彈玻璃櫃展覽被藏起來的古代高腳杯。他穿越那些海濱小城,那裡的人們被一月和二月發生的可怕的暴風雨、肆虐的大風以及洶湧的潮汐逼出各自的小房舍和別墅。他同情地戳戳黏滑的地毯和腐爛的牆紙,然後出錢來維修這些東西。不列顛藝術節的顏色胡亂生髮,毫不協調。在一片古老的天青色、灰色和白色中,房舍的牆壁、車庫門、模仿美國農場的籬笆在天藍色中呈淡淡的亮色、刺目的淡黃色,偶爾有粗糙的紫紅色。那年晚些時候,克羅告訴亞歷山大,他想務必確保卡爾弗利和里思布萊斯福德郊區那些仿都鐸王朝時期的房子裝飾上仿都鐸王朝時期散發著香氣的籬笆,並且搭配仿都鐸王朝時期的玫瑰和各種小零碎。

「顏色、光線、運動、聲音和香甜的空氣,他媽的有什麼理由不用這些呢,大地渴望這個,我想在一聲煙火的轟隆聲和一片歡樂的泡沫中離場,在我身後留下一兩個不朽的紀念碑,以及若干小東西,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但經我親手觸摸過,一所大學,天哪,還有你那可愛的戲劇,以及一座燈火通明的花園,或者到處都是的集市廣場。然後我會折斷手杖,如果不是散盡我的藏書的話,令自己從小角樓的各種勞作中解脫出來,打量那些身穿小小黑袍、以優雅的姿態在我的紫杉木籬笆間漫步的剛入學的學生們。我擔心那些長袍會引起爭議——對一個新地方,一個民主的地方而言,這樣的長袍也顯得太不合時宜了——但我相信,優雅,再加上我最後突發奇想的一點小幽默,會使之佔據上風流行起來的。」

他還說:「我們需要的是一項大師計畫。這牽涉到大量的時間,大量的場地,大量的人員。我既要訴諸崇高的理想,又要訴諸卑下的激情。在真正的文化中,不管是縫紉還是膠水,乃至糖果還是棉花糖,老詞新詞,都要優雅地並行不悖。還有平民競賽活動,親愛的小伙——最佳維多利亞時代宴會,最佳維多利亞時代老花園,最佳維多利亞時代新花園,最佳鄉村露天表演。我們針對所有的音樂活動和舞蹈表演,特別是你的戲劇,慎重地舉辦多場全面、徹底、長時間的面試。像最厲害的電影大亨一樣,我們將搜羅全國,尋找尚未被發現的天才,暗訪每個中學女生無袖校服下的才能,找到那些說要環繞地球旅行的男孩 ,以及扮演卡利班 的大男孩,我們要把每個人拉進……」

他坐在那裡,個頭矮小,微胖,面色紅潤,神采奕奕,銀色的頭髮精緻地漂浮在突出的耳朵上方,粗壯的胳膊不斷地畫著圓圈,模仿著要把每個人拉進來的動作。他又給亞歷山大斟了些蘇格蘭威士忌——亞歷山大這幾天連續喝酒,有點多了,乃至感覺有些不舒服,斟完酒又建議他吃塊烤麵包。

「這是個黃金時代啊,亞歷山大。薩圖的王朝即將復興 。一切都在沸騰、激蕩。我憧憬,我信任,我相信。」

各地的慶祝活動組委會在各個村鎮紛紛成立起來。亞歷山大投入了大量令人鄙視的魅力,用來說服比爾·波特擔任里思布萊斯福德的組委會主席,組委會還包括來自文法學校的費利西蒂·威爾斯、教區牧師埃勒比先生。比爾對這兩人鄙視至極,可他又怒又怕,擔心克羅會以承諾提供金光燦燦的物質享受來接管他那些苦巴巴的文化團體,這讓他左右為難。最後他同意加入,懷著某種托洛茨基式的想法,試圖用克羅的錢,從克羅的組織內部,顛覆克羅輕佻的價值觀。他倒是要看看有關都鐸王朝時期的警察狀況和野蠻的司法,以及軍隊吃不上飯又瘟疫肆虐的史實得到傳播的結果:他本來想在里思布萊斯福德舉辦酷刑和死刑展,那會大受歡迎,還想舉辦一個高度嚴肅的講座,由一位政治歷史學家主持,不見得很通俗,但出席率應該會很不錯,因為克羅興緻高昂以及男孩們惡趣味滿滿。

慶祝活動組委會四處拜訪中學和大學,招來不少實實在在的支持。就這樣,亞歷山大發現自己跟在那位牧師後面,排隊登上了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演講台,隊列里的人可謂五花八門,包括一個咧嘴而笑的克羅家族的人、一位非常和藹可親的女校長,還有痛苦不堪的威爾斯小姐,只因為感覺到比爾就挨著她,而且時刻警惕他人任何道德上怯懦的流露。費利西蒂·威爾斯按計畫要講話。她老是跟自己的椅子腿和盆栽的繡球花過不去。她在開場白里描述這場新文藝復興時出了錯,卻對老文藝復興做了一篇冗長又複雜的分析,特別是它如何影響了卡爾弗利。她又鬼使神差地離題,花了一定的篇幅談起新模範軍造成的破壞,該軍駐紮在卡爾弗利敏斯特教堂的中殿,為了取暖燒毀了聖壇屏。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一頭稀薄的青灰色頭髮往後束成一個圓形髮髻,罩著一個馬毛做的網狀發圈,用一根巨大的黑色飾針固定住,彷彿一根鉤針模型。頭髮下面,她那自然的橄欖色皮膚看上去像被拋光的舊木頭,大大的鼻子和嘴巴上方,她的眼睛神色驚慌而黝黑。她雙手細小,頻頻舉起來,手掌向外,放在耳朵旁邊,做出令人驚異的熱情的動作,這個姿態讓她顯得有點像只維多利亞時代複雜的機器狗或者猴子。

她感覺到比爾在旁邊活動著肌肉,面部肌肉變成幸災樂禍的譏諷,身體肌肉很可能已經做出要發表一場事先沒有安排的演講的前導動作。她的兩個女兒都在場,因為害怕他會幹出這種事而緊張得僵硬了。斯蒂芬妮在一列穩重端莊、不太重要的教職工隊伍中,純屬命運的意外安排,正好坐在亞歷山大的後面,她的膝蓋被擠得快要頂著亞歷山大的屁股了。她知道,威爾斯小姐還要講很長時間,感到很受保護。斯蒂芬妮相信,威爾斯小姐沒有惡意,從不流露出憤怒或者不耐煩來。在斯蒂芬妮看來,這讓她有資格互相寬容。現在,威爾斯小姐正在勇敢地突顯自己何等的不圓通,因為她開始提到克洛威爾在卡爾弗利建立一所新大學的計畫始終沒有變成現實,而這是件多麼好的事情,因為她本人像T. S. 艾略特一樣,作為保皇黨、國教主義者、保守派,更樂見古老的真理和形式在眼下嶄新的氛圍中重新煥發生機,在多方的贊助下……比爾發出一聲響亮的哼哼聲。克羅笑了又笑,出於老練,討好著比爾,享受著權力的快感。斯蒂芬妮看著亞歷山大,而亞歷山大卻艱難地扭頭看著遠處的禮堂。

幾排小姑娘,有中等個頭的,有個頭稍大些的,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對著他們。在這些女孩的頭頂上方、畫廊欄杆的下方,一群人在審視著平台上的聚會,好幾排各種各樣穿著萊爾線長筒襪的大腿時而焦躁不安地盤起來,時而又放開,全都笨拙地或者暗示性地抱著胳膊,挨在小小的堅挺的乳房以及豐滿成熟的乳房上面,後者的乳房輪廓已經撐開束腰運動衣的復褶了。亞歷山大看到她們如此大規模地集中在這裡,感到很驚愕。以前他走進禮堂時,總能聽到噓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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