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3 城堡崗

里思布萊斯福德的郊外,各種臨時搭建的房屋和凹凸不平的小塊園地擠進真正的田野,還在其間奔跑的亞歷山大來到城堡崗。戰敗的理查二世曾經短暫地把這座城堡當過家,現在只剩個石頭殼,周圍環繞著乾草堆和小土丘,矛盾地呈現出墳堆破裂的外表:鐵標籤標示著枯井的位置、消失了的防禦設施、寢宮的地基。

在這個乾淨整潔的無名之地外面有片荒原,曾是一個軍官訓練營,那裡有幾座半圓形的破破爛爛的尼生式 小屋,豎立在開裂的瀝青路上。透過路面長長的裂縫,柳蘭和千里光屬植物伸出柔弱、緊緻的莖稈。水泥縫裡沒有旗杆,指定的停車場沒有車輛,這地方,好像經歷過一次成功的洗劫,但不是最近。小屋暴露在外。透過搖搖晃晃的門,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兒。一個小屋裡,一長排洗臉盆和尿壺被故意砸碎,惡臭難當。亞歷山大注意到,裡面還有人常住。他經過時,圍成一圈的男孩們從拳頭捂著的火光上抬起頭。在某個門口,一群女孩輕聲細語,又不時尖聲大叫,挽著胳膊,互相靠在一起。最大的那位大概只有13歲,瘦骨嶙峋,顯得桀驁不馴,大膽地盯著亞歷山大。她穿了件鬆鬆垮垮的印花人工絲綢裙,戴了頂鮮艷的紅色網格束髮帽。噘起的嘴上一根煙頭閃爍著光,逐漸暗淡。亞歷山大做了個匆忙又無力的招呼動作。他想,她們非常清楚,他以及不管誰,為什麼要來這裡。

越過一道金屬柵欄,亞歷山大看見了她,歡快地離他而去,穿過那片唯一的田地,越過薊草叢和牛糞堆,她的藍色裙子非常顯眼,纖細的腳踝和雙腳上方,裙邊攏成僵硬的圓錐形。她頭上裹著一塊紅棉方巾,顯得很勇敢,這時頭低垂著。亞歷山大激動得要命。他緊跟在她身後。在那片小林里的樹下,在階梯那邊,他追上了,開始親吻她。

「我親愛的,」亞歷山大說,「我親愛的。」

「你瞧,」她急匆匆地說,「我真的不能久留,我離開還在睡覺的托馬斯,我不該冒這樣的風險。我必須回家去……」

「親愛的,」亞歷山大說,「我來晚了。我很怕來早了,喪失那個勇氣,弄得自己反而遲了……」

「哦,好的,我們誰都不,我是說,不害怕。」

但是,她卻抓住他的手。兩個人都渾身戰慄起來。黃昏時分的那種愉悅心情又回來了。

「今天還好嗎?」她問道,聲音乾巴又緊張。

「今天太美妙了。珍妮 ,聽我說,珍妮……」亞歷山大跟她說起那部戲的事來。

她默默地聽著。亞歷山大聽到自己的聲音慢慢變小。「珍妮?」

「我太高興了。嗯,我當然高興了。」

她試圖慢慢移開那隻手。這個小小的抵抗動作讓亞歷山大更加著迷。問題在於,或者令人高興的是,他完全被她迷住了。如果她生氣了,而她經常生氣,她憤怒地中途打住的動作都讓他心中充滿強烈的快感。如果她生氣地張望別處,他就迷戀地凝視她的耳朵和脖頸上的肌膚。他的感情單純和持久得荒唐。有一次,他試圖解釋這種感情的時候,她還真的很生氣。

此刻,他看到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了。他開始拽她的手腕——她已經把手放回衣兜。

「你不高興了吧。實在抱歉,我來晚了。」

「這不重要,我早料到你會遲到。我想我太自私了。如果這部戲劇成功了——會成功的——我以後見到你的機會會越來越少。如果非常成功的話,你就會徹底消失。我會,如果我是你的話,我……」

「別說傻話了。我可能會賺點錢。如果我賺點錢的話,我會買輛轎車。」

「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轎車會改變一切。」

「會不一樣。」

「不會有多大不同。」

「我們可以出去——」

「去哪裡?去多久?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珍妮,你可以在這個,在我的戲裡,演個角色。」有關轎車的談話,他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那樣我們每天都能見面,那樣又跟開始時一樣了。」

「會嗎?」她說,然後打住話頭,向他靠過來,他都感覺頭暈目眩了。「可我們永遠生活在開始當中。我們最好了斷了。」

「我們彼此相愛。我們都說好了,我們必須接受我們能承受的小小……」

最後話總是說到這上頭來。

還是她丈夫傑弗里·帕里,那個德語老師,曾經不好意思地問亞歷山大,能否在《這位女士不是用來焚燒的》中給她找個角色演演。他說,他曾希望這部戲最終能治癒戰後出生的那代人的消沉。亞歷山大只是隱隱約約注意到帕里女士,常常看見她邁著沉重的腳步毫不優雅地穿過學校的草坪,像緩緩移動的球莖,在他的經驗中,小巧的女人往往會這樣。他在自己的房間,端著一杯雪利酒,彬彬有禮地聽過她的朗讀,像旋風般的克婁巴特拉,又像吟誦和抒情的珍妮特,在如此小的空間里幾乎有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亞歷山大自然讓她扮演珍妮特。在里思布萊斯福德,才華橫溢的人是稀罕的。傑弗里很感激他。

排練的時候,亞歷山大開始不喜歡她了。最初的兩天過後,她知道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知道了排練計畫,以及其他所有人要扮演的角色。她提了不少建議,包括刪減、動作的改進、可能還包括有用的背景音樂。她經常不經詢問就給人提白,還建議別的演員如何講台詞。她搞得亞歷山大很緊張,讓別的演員步調錯亂又猶豫不決。有一天,她跟亞歷山大在音樂室排練,那地方位於舞台下面,既逼仄又不通風,她糾正了他的語法問題,質疑他的角色分派,還糾正了他那句話中的引語失誤。亞歷山大和氣地告訴她,別把一切都看得像生死大事。

珍妮往後一站,身子擺了擺,朝亞歷山大衝過去,對準他的臉,瘋了般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往後一個趔趄,倒在鍍金的樂譜架上,頭碰在鋼琴上,身子朝地板撞去。鮮血從亞歷山大的頭蓋骨和被珍妮的手指甲抓爛的臉上滴下來。她衝過去的氣勢如此兇猛,直接撲到亞歷山大的身上,嘴裡含含糊糊地說著那就是生死大事,對她來說就是她的生死大事,還說那孩子的味道很難聞,枯燥乏味,那些男孩子的味道更加難聞,更加枯燥乏味,在這個枯燥乏味的地方人人都被這些糟糕透頂的男孩子們迷住了。在灰塵中,她掙扎著跪立在亞歷山大張開的長腿中,同時焦躁地拉扯掉下來的綹綹黑色長髮。

「在我看來人生簡直是一種退化。在這地方,最接近我曾以為的真實生活的片刻,是我們扮演學生,扮演演員,扮演中世紀的女巫和士兵的時候。經不起推敲的奇思異想。所以,我變得專橫和令人無法忍受,你變得屈尊俯就,指出這點時也極盡溫柔。」

她又對準亞歷山大的臉打了一拳,亞歷山大擋開,只好用胳膊遮住自己的臉,對著她微笑。

「我當學生的時候真傻,以為你出了大學,生活就會向你敞開大門。可我收穫的卻是徹底的封閉。沒有談話,沒有思考,沒有希望。你沒法想像那是什麼狀態。」

亞歷山大已經成為——也許這是不可避免的——一群精力充沛的已婚年輕女人重要的傾訴知己,她們生活在一個以男性為主的小社區,整天感到乏味、孤獨,又沒工作。亞歷山大認為自己非常了解那種狀態,卻無意跟她這樣說。相反,亞歷山大把她拉下來貼在自己的身體上方,圈起胳膊緊緊摟住,然後開始親吻。

教職員工的戲劇表演每兩三年才舉辦一次。這是因為歡飲、戲劇和脫衣這些非常規性事件的集合總能毫無例外地導致浩劫,要從中恢複過來得花些時間。亞歷山大平常總是開心的旁觀者,隨著光臨女士換衣間,加上那種膽怯、模仿滑稽劇的放蕩不羈的氛圍的出現,最初隨之而來的例行發展的調情活動被玷污了。他不想掃興。他會給自己的女主角的長裙掛掛鉤,整理下低頸露肩裝,趁明顯沒人看著的時候,挨著渾圓的小乳房把臉和嘴唇貼上去。但是,面對她歡快明媚的不介意,他的尷尬也只好不了了之。他的反應就像一個出色的演員對另外一場偉大而坦誠的表演的反應。在首演之夜,他們站在那裡,等著下面的節目時,他說:「你知道,我愛你。」然後觀察著她不知所措的樣子。激情和希望提高了她的演技水平,正如他早就預料的那樣。他有意,他很想,等演出結束後帶她上床。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那一年發生了很多抽空奔赴的短暫約會,打了很多提前安排的電話,做了很多躲貓貓的遊戲,寫了很多信,撒了很多謊。那些書信跟這部戲同步競走,信里的話又跑進了戲裡。這些信或機智,或高雅,或猥褻,或不耐煩,或旁徵博引,或以下流話和越來越繁複的細節探討那個如果有張床,他們將躺於其中的美妙時刻。他想,現在,那些信彷彿已經成了真相。如此多連帶的想像被延伸到戲劇中,乃至他們好像真的很熟悉,既天真無邪又從肉體意義上互相熟悉。

城堡林位於城堡崗底部,已經遭到新建樓房的圍困,被擠壓得很逼仄。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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