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斯特勞德 4

我們在銀邊酒吧待了大概一個小時。保琳打了個電話重新調整了她之前的計畫,然後我們在那兒一起吃了晚餐。

之後,我們現場點了一個《空中突擊隊》的廣播節目,就節目本身而言,它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但這還不是吸引我的主要原因。這節目我們在別的地方、任何背景下都能聽到。除了節目本身的感染力之外,這兒一個新來的音響效果師的技藝也讓我痴迷。我覺得他為全新的廣播技術奠定了基礎。這個小夥子能夠在沒有演唱或樂曲的情況下擺弄出一串長達五分鐘的神奇樂聲。既保留懸念,又賦予其清晰的意義。保琳看起來迷惑不解卻很感興趣,我解釋說這個傢伙有一天會完成整整十五分鐘或是三十分鐘的純樂聲節目,只有樂聲——自然是沒有演唱或樂曲,就像一首無詞的戲劇,那時廣播業也隨之繁榮起來。

保琳又打了幾個電話,重新調整了其他安排。我想起了第三大道上的吉爾家酒吧。嚴格意義上,那算不上一個酒吧,也算不上一個夜總會,或許它曾被稱為一個小科尼島,或者僅僅就只是個低檔次的酒館。吉爾稱之為博物館,也許這才是與它相符的名字和描述。

我已經有一兩年沒去了,但以前我去的時候,吉爾和他的朋友及顧客都會玩一種遊戲。在我看來,這遊戲一直都是十分值得一玩的。

儘管吉爾家大部分的東西都是一張張塗著油脂的普通郵票,能夠以任何娛樂形式迎合形形色色的客戶,但它還是有一點不同之處。室內有一個三十英尺的吧台,吧台後面有一個很深的架子,收集並陳列著吉爾那數不勝數的垃圾——沒有別的更能恰當地形容它們的詞了,吉爾稱那個架子為「個人博物館」。吉爾口出狂言道,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能在那兒的某個地方找到;那兒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有一段與他的生活和事業緊密相連的歷史。這個遊戲就是要說出某個他那兒找不出來的東西來難倒他。

雖然所有人都覺得,在努力難倒他時,我肯定度過了很多快樂時光並花費了大把金錢,但我從未如此。而且,吉爾的邏輯有時候很牽強,故事也不是極富想像力。經常有傳言說,每次吉爾被他藏品中所沒有的物什難住時,他就會努力去找個等值品,以跟上遊戲中那些警覺的學客們的步伐。而且,他在午前和剛過午後的清醒時刻做出的敏捷回答遠不及他晚些時候喝醉後說出的答案。

「任何東西?」保琳一邊研究著這些收藏物,一邊問。

「任何東西。」我向她保證。

我們坐在吧台邊,人並不多,保琳有些驚訝地看著對面那一大片帶有迷惑色彩的小古玩。那堆小玩意兒的後面甚至還立著一面鏡子,就像其他酒吧一樣——就我個人經驗而言。縮小版的頭顱、法郎鈔票、馬克鈔票、聯邦鈔票、各款刺刀、各種旗幟、一個圖騰柱、一個飛機螺旋槳、一些裱好的鳥兒和蝴蝶標本、石頭、貝殼、手術工具、郵票、舊報紙——無論望向哪兒,都能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同時目光滑過之處能看到更多的東西,直讓人眼花繚亂。

吉爾笑嘻嘻地走過來,我能看出他已進入遊戲狀態。我和他只是面熟。他朝我點點頭,然後我說:「吉爾,這位女士想玩遊戲。」

「歡迎!」他說。吉爾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我曾猜測他五十歲,亦或許五十五歲了。「想讓我給您展示什麼,小姐?」

「在她拿定主意前,你能給我們兩杯摻了薑汁啤酒的威士忌嗎?」我說。

他應下我們的單,轉身準備去了。

「任何東西?」保琳問我,「無論多滑稽都行?」

「這位女士,這些都承載了吉爾的個人回憶。您不應該把別人的生活稱之為滑稽,對吧?」

「他和亞伯拉罕·林肯遭暗殺有什麼關係?」

她看著一張泛黃的、放在玻璃框里的報紙,其頭版標題就是亞伯拉罕·林肯遭暗殺。當然,我曾經想過同樣的問題,我告訴她,這份報紙是他家的傳家寶。吉爾的祖父擬的這個標題,他當時正為赫赫有名的記者賀拉斯·格里利工作呢。

「很簡單的,」我提示道,「而且別要求女士的帽子。他已經得到了埃及豔后的頭巾式女帽,就放在那後面。還有可以冒充任何東西的六個過時的遺物。」

吉爾步伐輕快地將酒送到我們面前,並且給了保琳一個最職業的微笑。

「我想看看蒸汽壓路機。」她說。

吉爾的微笑更加深邃了,他走下吧台,回來時手裡便拿著一個有缺口的黑色金屬滾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某個狂歡夜,它還被當作是克里斯多夫·哥倫比亞的望遠鏡——一個已被加勒比當地人證實了的遺物,吉爾親自從他們那兒得來的。

「我無法給您展示整個壓路機,女士,」吉爾告訴保琳,「事實是這兒空間不夠。等哪天換個大點的地方,我就能擴建我的個人博物館了。但這個東西是壓路機上的安全閥門,就是它。給!」他把它推給她。「這是個非常精巧的裝置。您看看!」

保琳接過那個玩意兒,卻懶得看它。

「這是你個人博物館的一部分?」

「上次他們給第三大道鋪路,」吉爾向保琳保證,「這個壓路機正好在前邊那兒爆炸了。這個安全閥門——就是你手裡拿著的——像子彈一樣嗖地從窗戶射了進來,擦傷了我。事實上,我因此落下個疤。看,就在這兒。」我以前就知道那個疤,而他現在又秀起那個疤來了。那個疤是吉爾最大的財富。「這個閥門從壓路機脫落下來,有了缺口,您看看就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樣,只要它還在這兒,咳,我就會把它放在吧台後面它當時擊中的地方。它是我死裡逃生最險的經歷之一。」

「我也是,」我說,「當時我就在這兒。你來點什麼嗎,吉爾?」

「呃,都可以。」

吉爾轉過身,欣然地給自己倒了杯酒來真誠地獎勵自己。我們舉起酒杯,吉爾將他滿是白髮的大頭猛地往後一仰,一干而盡。然後,他又走下吧台招待另一位顧客去了,那位顧客是個外行,大聲地要求看一頭粉紅色大象。

吉爾耐心地給他看,並禮貌地解釋著它對自己的意義。

「我喜歡這個博物館,」保琳說,「但對於吉爾來說,有時一定會感覺糟透了吧。他什麼都見過、什麼都做過、哪兒都去過、誰都認識,那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低聲說:「歷史有如今天,其意義都在於創造明天。」想到這點,我們又再喝了一杯。吉爾回來了,保琳又試驗了一把他的回憶。我們三人又喝了一輪,接著又是一輪。

一點鐘了,我們都聽煩了吉爾的經歷,我開始想到自己的人生。

我總能創造更多回憶,我自己創造。有何不可呢?

許多理由牽絆著我。我又一次斟酌了它們,並且莫名其妙地試圖再次解釋自己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但這些理由都離我而去了。

除了這個簡單的解釋,我又想出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解釋,但不管是普通的還是古怪的都不夠充分;我沒有什麼特殊理由去做愚蠢甚至危險的事。

或許我厭倦了總是做我應該做的事,更加厭倦了沒有做那些我不應該做的事。

這個名叫德洛斯的女人對我的誘惑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們望著彼此,身體猶如形成了一個閉合電路,按下開關,亮起白光,電流隨即無形地流入另一具身體,慾望瞬間燃燒起來。

為何不可?我知道這樣做的風險與代價。但是,為何不可?或許這些風險與代價至少本身就是理由之一。代價也許很大,它可能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謊言和高超精湛的演技,但是如果我願意付出那種代價,那又有何不可?當然,危險也將更大。我甚至都不敢去想。

但是,與這個謎一般的尤物待上一晚將會是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情啊,這個謎理應被解開。如果我現在不解開它,我將永遠也解不開了。也沒人能夠解開了。它將會被錯失掉。

「嗯?」她開口。

她微笑著,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正想像著和自己的影子爭辯,這個影子正站在她幻化成的耀眼光環之後。太不可思議了!影子斯特勞德似乎想說的是:為何不可?不管他是什麼意思,我都無法想像。什麼為何不可?

我手中握著的杯里似乎有酒,喝完它,我便說:「我得去打個電話。」

「好的。我也要打。」

我是給附近的一個半家庭型旅館打電話。這個旅館經理從未讓我失望過——我正幫他兒子和女兒順利完成學業呢,不是嗎?——這次也一樣。我從電話亭回來後,便說:「我們可以走了嗎?」

「走吧。遠嗎?」

「不遠,」我說,「但是比較簡陋。」

當然,在那個糟糕且不甚體面的公寓式旅館裡,我不知我們是怎樣找到了自我。很顯然,保琳認為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三思了一下,但當我們水乳交融在一起時,我的思慮便被拋諸腦後了。那時我只希望她除了我們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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