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尾聲

現在唯一要講的是地方官馮·特羅塔老爺的最後幾天。

那些日子過得很快,彷彿轉瞬即逝。

時間就像一條寬廣勻速的河流,單調乏味、悄無聲息地從他身邊流過。來自總督府的各種不同尋常的決定和指示難得引起地方官的關注。反正他早就應該退休。他之所以仍然留在辦公室僅僅是因為戰爭的需要。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行屍走肉,而他先前的生命,真正的生命,似乎早就結束了。

在這些日子裡,他覺得自己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匆匆地趕向墳墓。地方官好像變成了自己的墓碑一樣,立在時光河流的岸邊。馮·特羅塔老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和皇帝弗蘭茨·約瑟夫如此相似。他有時甚至敢拿自己與皇帝相比。他想起了在美泉宮覲見皇帝時的情景。他是一個慘遭不幸的老人,在心裡向弗蘭茨·約瑟夫報告:「什麼?當時如果有人把這事告訴我們就好了!告訴我們這兩個老頭……」

馮·特羅塔老爺寢不安眠,食不甘味。簽署文件時,也不先仔細過目。有些下午他會比斯科羅內克大夫先到咖啡館。這時,他便會隨手抓起一份三天前的報紙,把那些早已熟悉的內容再讀一遍;但是假如斯科羅內克大夫談起最近的新聞時,他也只是點點頭,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這些新聞似的。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位陌生人的來信,寫信的人是施坦因霍夫精神病院的志願者護士馮·陶希格太太。她在信中告訴馮·特羅塔老爺,科伊尼基伯爵幾個月前從前線回來了,患了精神病。他常常提起地方官。在胡言亂語中,他一再聲稱,有重要的事情要對馮·特羅塔老爺說。倘若地方官打算來維也納一趟,並願意順道來看望病人,那麼也許會出乎意料地對病人的病情治療有益,類似的病例以前也出現過。地方官向斯科羅內克大夫提起了這事,想聽聽他的意見。

「一切都是可能的!」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假如你能忍受,可以忍受,我認為……」

馮·特羅塔老爺說:「我什麼都能忍受。」

他決定立即動身。說不定那位病人知道少尉的某些重要的事情,說不定他要把卡爾·約瑟夫的某些遺物給自己。

馮·特羅塔老爺乘火車去了維也納。人們把他領進了精神病院的軍人住院部。

這是晚秋一個陰沉沉的日子,細雨蒙蒙。連日來,連綿的細雨不住地往這個世界飄灑下來。馮·特羅塔老爺坐在光潔明亮的走廊里,透過格柵的窗戶看著那密密的細柔的雨絲,想著兒子的喪生之地——那個鐵道路基的斜坡。現在它一定浸透了雨水,地方官思忖著,彷彿少尉是今天或是昨天才死的,屍體還是新鮮的。時間在煎熬中緩緩流逝。一個個帶著瘋子面容,拖著傷殘四肢的人從他面前走過。儘管這是地方官第一次來精神病院,但他覺得精神錯亂並不是什麼很恐怖的東西。

只有死亡才是令人恐懼的,才是最糟糕的結局!可惜啊!馮·特羅塔老爺想,如果卡爾·約瑟夫只是瘋了,而不是死了,那我一定可以幫助他恢複理智。即使我沒有這個本事,我也可以每天來探望他嘛!即使他的手臂傷得很厲害,就像剛才被人們帶過去的那位少尉一樣,那也不要緊呀,畢竟他的手臂還在呀!我還是可以撫摸到一隻受傷的手臂呀!我還可以看著那雙迷離錯亂的眼睛啊!重要的是那畢竟是我兒子的眼睛呀!即使兒子瘋了,父親也會感到幸運,感到欣慰啊!

馮·陶希格太太終於來了,一個護士,一個和其他護士沒有什麼兩樣的護士。他只是看著她的護士服。她的臉與他有何相干呢?

不過,她卻打量了他很久,然後說道:「我認識您的兒子!」

這時,地方官才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

這是一張上了年紀但仍然漂亮的臉。護士帽使她變得年輕,因為善良和憐憫可以使人變得年輕,同情心也可以使人變得年輕。這是女人的天性之所在。她來自上流社會,馮·特羅塔老爺這樣想。

「您認識我的兒子?」他問道,「有多久了?」

「那是在戰前!」 馮·陶希格太太說。

而後,她挽著地方官的手臂,像平常領著病人那樣,領著他沿著走廊走去,一邊低聲說:「我們曾經相愛過,我和卡爾·約瑟夫!」

地方官問:「請原諒,他乾的那件蠢事是因為您嗎?」

「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我吧!」 馮·陶希格太太說。

「哦,哦,」馮·特羅塔老爺說,「部分原因是為了您。」

這時他輕輕地捏了一下護士的臂膀,繼續說道:「我真希望卡爾·約瑟夫還能為了您干點兒什麼蠢事!」

「現在我們去看看病人吧!」 馮·陶希格太太說。

她覺得她的眼淚在不斷地往上涌,但她不能哭。

科伊尼基坐在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這裡所有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因為他有時會發狂。他坐在一張四隻腳都被釘死在地板上的安樂椅上。

地方官一進門,伯爵就站起來,向客人走去,並且對馮·陶希格太太說:「您出去,艾莉!我們要談一件重要的事情!」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門上有個窺視孔。科伊尼基走到門邊,用自己的後背擋著那個窺視孔,說:

「歡迎您來到我家!」

科伊尼基的腦袋變得光禿禿的。那雙微凸的藍眼睛閃過一縷冰涼,彷彿他蠟黃、憔悴而又腫脹的臉上刮過一絲嚴寒。科伊尼基的右嘴角不時抽搐,彷彿想用右嘴角微笑,事實上,只有右嘴角還留著微笑的功能,其他部分已永遠喪失了微笑的功能。

「您坐吧!」科伊尼基說,「我讓人把您叫來是要告訴您一件很重要的事。您不要告訴其他任何人!除了您和我,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駕崩了!」

「您怎麼知道的?」馮·特羅塔老爺問。

一直把身子靠在門上的科伊尼基伸出一個指頭對著天花板,然後又把它收回按在嘴唇上說:「上面的人透露的!」

說完就轉過身去,打開門喊道:「艾莉護士!」

他對隨叫隨到的馮·陶希格太太說:「會見結束了!」

他鞠了個躬。馮·特羅塔老爺走了出去。他在馮·陶希格太太的陪同下,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下寬闊的樓梯。

「也許會有作用!」她說道。

馮·特羅塔老爺告別了馮·陶希格太太,坐車去看望鐵道官員斯特蘭斯基。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去看他。斯特蘭斯基娶了個娘家姓科佩爾曼的女人。斯特蘭斯基夫婦都在家。他們並沒有立刻認出地方官。後來,他們向他表示了歡迎,但他感覺他們的神情既尷尬,又傷感,又冷淡。他們遞給他咖啡和白蘭地。

「卡爾·約瑟夫,」娘家姓科佩爾曼的斯特蘭斯基太太說,「他剛當上少尉時,來過我們家!他是個可愛的小夥子!」

地方官理理自己的連鬢鬍子,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斯特蘭斯基夫婦的兒子回來了。他是個瘸子,模樣挺難看。他的腿瘸得很厲害。卡爾·約瑟夫可不是個瘸子啊!地方官思忖著。

「聽說他老人家要駕崩了!」鐵道官員斯特蘭斯基突然說道。

地方官聽了這話,立刻站起身,走了。畢竟,他已經知道老人家要駕崩了。這是科伊尼基告訴他的。科伊尼基一向什麼都知道。地方官坐車去了宮廷侍從室,找他的老朋友斯梅塔納。

「他老人家要駕崩了!」 斯梅塔納說。

「我想去美泉宮!」馮·特羅塔老爺說。

說完,他就坐車去了美泉宮。和施坦因霍夫精神病院一樣,美泉宮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毛毛細雨之中。馮·特羅塔老爺順著花園的林蔭道走上去。很久很久以前,為了兒子的事去秘密覲見皇帝時,他走的也是這條林蔭大道。現在兒子死了,皇帝也要駕崩了。自從馮·特羅塔老爺得到這個噩耗以來,他第一次意識到兒子的死不是偶然的。皇帝不會比特羅塔家的人活得更久!地方官想。他也不能比他們活得更久!特羅塔家的人救過他的命,他不能比他們活得更久!

他站在外面,就站在那些下等僕人中間。美泉宮花園裡的一個園丁,腰間系著半截綠圍裙,手裡拿著一把鐵鍬走過來。他向圍觀的人問道:「他現在怎麼樣?」

圍觀者——有森林管理員、馬車夫、下級職員、門房以及和索爾費里諾英雄的父親一樣的退役軍人——回答園丁說:「沒有什麼新消息!他要駕崩了!」

園丁走開了,他拿著那把鐵鍬到花圃里翻土去了,翻那永恆的土。

雨,下得很輕,很密,越來越密。馮·特羅塔老爺脫下帽子。周圍的低級宮廷官員把他當成了和他們差不多的人,有的還把他當成了美泉宮郵局的郵遞員。還有那麼一兩個人問地方官:「您認識他嗎,您見過他老人家嗎?」

「見過,」馮·特羅塔老爺回答說,「他還和我說過話。」

「現在他要駕崩了!」一個森林管理員說道。

這時,神父帶著最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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