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
每天凌晨,天還沒亮,部隊就開始出營操練。馬蹄把大道上的薄冰踩得粉碎,馬鼻孔和騎兵嘴裡呼出灰濛濛的熱氣。冰冷的薄霧在沉重的劍鞘和輕型卡賓槍上結成了冰珠。這座小城似乎變得更小了。凄涼而低沉的號聲已經無法吸引路人駐足傾聽。只有舊停車場的馬車夫每天早晨還會仰起他們滿是鬍鬚的臉龐。如果積雪厚了,他們就套好雪橇,馬匹凍得瑟瑟發抖,馬脖上的小鈴鐺不停地發出輕輕的叮噹聲。日子單調得像冰冷的雪花飄飄洒洒,天天如此。重騎兵團的軍官們期待著某個異常事件的發生,以打破這單調枯燥的日常生活。今年冬天顯得與往年有些不一樣,似乎在它蠢蠢欲動的懷抱里隱藏著驚天的秘密。有朝一日,它終究會迸發出來,恰似從皚皚白雪裡會迸射出一道紅色閃電。
這天,騎兵上尉泰特格爾沒有像往常那樣孤零零地坐在糖果糕點店門旁那塊巨大的玻璃後面。午後不久,他被一群年輕的軍官夥伴圍坐在後面的小房間里。他的臉色如此蒼白,身材如此消瘦,這令在場的軍官夥伴們感到大為詫異。他們沒有吃午飯,喝了好多酒,臉色卻和他一樣蒼白,沒有泛出一絲紅暈。上尉面前放著一大堆甜食。事實上,他今天比以往更加貪吃甜食,因為苦澀正吞噬著他的內心,幾乎要把他的心掏空。他得活下去呀!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把甜食一個接一個地塞進張得大大的嘴巴,又開始不厭其煩地講起了故事,這是第五遍了。一群好事之徒圍著他仔細地聆聽著,生怕漏掉任何細節。
「好吧,諸位,關鍵是,對老百姓要嚴守秘密!我在第九騎兵團時遇到過一個嘴巴不牢的傢伙,當然嘍,他是個預備役的新兵蛋子,附帶說一句,他滿身銅臭味。自然嘍,我們安葬可憐的塞德爾男爵時,他的事已經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我希望,諸位,這次我們一定要一起嚴格保密——」他想說「葬禮」,但又突然收住了,斟酌了好久,還是沒有想到一個詞。他抬頭看了看,可怕的寂靜包圍著他的腦袋以及那些好事之徒的腦袋。終於,騎兵上尉打破了寂靜:「——嚴格保密這件事情。」他暫時鬆了一口氣,吞了一小塊糕餅,把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
大家都感覺到他似乎已經把死神召喚進了屋裡,此刻正在頭頂上盤旋,死神對於他們來說神秘而陌生。他們在和平的環境里降生,在和平的演習和操練中成了軍官。他們還沒想過,若干年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會和死神見面。他們誰也沒有聽見在那些看不見的大磨坊里有巨大的輪子在轉動,就是這些磨坊早已開始醞釀一場世界大戰。白色的冬季和平景象依然籠罩著這個小小的駐軍城市。但是隱藏在糖果店後面這間小房子里的死神卻在他們上空飄蕩,放射出黑色和紅色的光芒。
「這事我無法理解!」有個年輕軍官說。這話大家說過好多次了。
「可我已經講過無數遍了!」泰特格爾回答說,「流動劇團,故事就是從它開始的!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兒,去戲院,去看那個,叫什麼來著,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了。聽著,叫什麼來著?」
「《補鍋流浪漢》!」有個人說。
「對了,故事就是從那個《補鍋流浪漢》開始的!」
「我從戲院出來時,特羅塔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廣場雪地里。我是在演出結束前離開戲院的,我經常這樣,諸位!我從沒有耐心看完,戲的結果很容易猜到的,第三幕一開始,我就能猜到後面的故事結局,我便離開了戲院,儘可能不動聲色地離開戲院。何況,這齣戲我已經看了三遍!啊!這時我看見那個可憐的特羅塔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我說了句:『這齣戲好看極了。』接著我給他講了德曼特不同尋常的舉動。看戲時他瞧都沒瞧我一眼,才看到第二幕就丟下他的妻子一聲不響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本來可以托我照顧他妻子嘛,但他就那麼一聲不響地走了,簡直太不像話了。我把這一切對特羅塔說了。『噢,』特羅塔說,『我和德曼特早就不說話了。』」
「可他們幾個星期以來一直在一起呀!」有人大聲喊道。
「這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把德曼特奇怪的舉動給特羅塔講了。不過我並不打算過多地干涉他人的事情,便問特羅塔是否願意和我一起走。他說,『不了,我還有個約會』,於是我就走了。糖果糕餅店偏偏在那個時候關門了。命該如此啊,諸位!隨即我自然就去了俱樂部。我把德曼特的事告訴塔滕巴赫了,當然也把那個特羅塔在戲院旁邊有個約會的事情告訴了他。諸位!我可是毫無惡意的!聽完我的講述,塔滕巴赫竟然吹起了口哨。『你幹嗎吹口哨?』我問他。『吹著玩唄。』他說。『請注意,我不說別的,只說:請注意!特羅塔和伊娃!特羅塔和伊娃!』他一連唱了兩遍,好似在哼唱歌舞場的小調。我不知道誰是伊娃,還以為是伊甸園的伊娃呢!就是說,只是象徵性的名字,一般而言的名字,諸位!明白了嗎?」
有的叫喊,有的點頭,大家都明白了。他們不僅明白了騎兵上尉講述的故事,而且還弄清了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不過,他們還是想反覆溫習這個故事,在他們愚蠢的心靈深處深藏著一個秘密,希望騎兵上尉講述的故事有朝一日會峰迴路轉,希望故事會有一個好的結局。他們一再追問泰特格爾,但他的敘述還是同一個調子,悲傷的故事連一丁兒細節都沒發生改變。
「後來呢?」有個人問道。
「其他情況你們也都知道了!」騎兵上尉回答說,「就在我們——我、塔滕巴赫和金德曼——離開俱樂部時,正碰上特羅塔挽著德曼特太太向我們走來。
「塔滕巴赫說:『特羅塔不是說他有約會嗎?』
「『也可能是碰巧吧。』我對塔滕巴赫說。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德曼特太太獨自從戲院里出來,特羅塔感到有責任送她回家,便放棄與別人的約會。如果德曼特大夫在離開劇院時將太太托給我照顧,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什麼事也不會有!」
「什麼事也不會有!」大家齊聲說道。
「次日晚上,塔滕巴赫和往常一樣在俱樂部喝醉了。德曼特進來時,他立即站了起來,說了聲:『嗨,可憐的傢伙!』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真卑鄙!」有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插了一句。
「對,是卑鄙,不過那時他喝醉了!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很正式地和他打了一個招呼:『晚上好,軍醫先生!』這時德曼特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音對塔滕巴赫說:『騎兵上尉先生,您知道的,我是團部軍醫!』
「『要是我的話,我寧願待在家裡,好好看著!』塔滕巴赫說,身子緊靠在座椅上。巧的是,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我不是早就跟你們講過嗎?」
「沒有。」大家叫喊道。
「好吧,那你們現在知道了,那天是他的生日!」泰特格爾重複了一遍。
大家貪婪地咀嚼著這則新聞,彷彿這起可悲的事件會因為塔滕巴赫的生日而出現一個轉機。每個人都在思索著塔滕巴赫的生日會給這件不幸的事帶來什麼轉機。矮個子斯滕伯格伯爵腦子轉得最快,一個一個想法從他的腦海里掠過,像孤鳥飛過空蕩蕩的雲層一樣不留一絲痕迹。他立刻第一個歡叫起來:「這麼說,一切都好了!情況完全改變了!只是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
大家朝矮個子斯滕伯格看去,既迷惑不解又蔫頭耷腦。這似乎是最後的救命稻草,斯滕伯格的想法雖然荒謬,但細細想來,似乎有些道理,難道就不能有一絲轉機?難道就不能有一點慰藉?可是,泰特格爾發出的陣陣乾笑使他們產生了新的錯愕。不管是目瞪口呆的,還是不知所措的,他們都以為剛才聽到了一種令人慰藉的聲音,看到一束令人愉快的微光,現在卻張口結舌,圓睜著失神的大眼,全都陷入了沉默。麻木和黑暗包圍著他們。在這個巨大的無聲的冰雪覆蓋的冬日世界裡,除了泰特格爾已經講過了五遍的一成不變的故事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他接著說道:
「『就是說,您應該待在家裡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說了這麼一句。
「至於大夫嘛,你們是知道的,像給傷員看病似的把頭伸到塔滕巴赫面前說:『塔滕巴赫先生,您喝醉了!』
「『您應該待在家裡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口齒不清地重複道。『我們這號人是決不會讓自己的太太深更半夜和強盜一起在外面散步的!』
「『您喝醉了,簡直是個流氓!』德曼特說。
「我正想站起來,可沒來得及起身,塔滕巴赫發瘋似的大聲喊叫道:『猶太鬼,猶太鬼,猶太鬼!』他連喊了八遍,那時我還神志清醒,數得一點不錯。」
「了不起!」矮個子斯滕伯格說,泰特格爾朝他點了點頭。
騎兵上尉接著說:「不過,我也……我神志清醒地命令道:『傳令兵全部出去!』讓這些小夥子在場幹什麼呢?」
「了不起!」矮個子斯滕伯格又大聲喊道。大家點頭表示讚許。
他們又安靜下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