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他不願再拖延儘快與查德重新互通消息的事。我們剛才已經知道,他對戈斯特利小姐講,他想向她打聽這年輕人是否不在巴黎。而促使他立即行動起來的原因不僅在於已經得知查德確實不在巴黎的消息,而且在於需要使他的行動符合另一個目的——他已向她描述過的他極想離去的動機。如果他要離去是因為他留在這兒所牽涉的一些關係,那麼從繼續逗留這個角度來看,他對這些關係的冷淡態度就顯得十分迂腐。他必須兩件事都做:必須見查德,但也必須離去,他越是考慮這兩項任務中的前者,就越感到要堅持後者。當他坐在一家清靜的小咖啡館裡面時,這兩件事都引起他深刻的思索。他是在離開瑪麗亞的閣樓之後隨意走進這家咖啡館的。使他未能與瑪麗亞外出共進晚餐的那一場雨已經停了。但此時他仍然感到這個傍晚的計畫好像是被打亂了,儘管不可能完全是被這場雨打亂的。他離開咖啡館時還不算很晚,無論如何也還不能直接就回去睡覺。於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在邁榭比大街周圍繞了一個大圈。最初出現但對他產生了最大影響的一件小事,總是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這件事就是,在他第一次拜訪此地時,小彼爾漢姆出現在神秘的四樓陽台上,並影響了他當時對前途如何的感覺。他回憶起他當時如何觀看、等待,以及那陌生青年男子如何認出他來,促成了當時的氣氛,引他隨即上去。這些事為他直接向前邁出一步鋪平了道路。自那以後他有幾次經過這所房屋,但都沒有進去。不過每當他從它旁邊走過時,他都會感覺到它當時給他留下的印象。今晚當他走近它時,他突然停下來,彷彿他的最後一天十分奇怪地與他第一天的情形一樣。查德的公寓房間窗戶向陽台開著,其中有兩扇正亮著燈光,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他的姿態與小彼爾漢姆一樣。他能看見這人的香煙頭髮出的火光,這人靠在欄杆上俯視著他。然而這並未表明他年輕的朋友已重新出現。不過在這並不太黑的夜晚,這人卻很快顯現出查德那壯大的身影。所以當他走到街中招呼時,他很容易地引起了查德的注意,於是從空中立即傳來了似乎充滿著歡樂的聲音——這正是查德招呼他上去的聲音。

不知怎的,在斯特瑞塞看來,這個年輕人以這種姿勢出現,表明他曾離家外出,而且默不作聲,正如戈斯特利小姐所說的那樣。此時電梯已經停開,我們的朋友在每一個樓梯間的平台上喘氣,思索這事的含義。他已經外出一周,到很遠的地方,而且是獨自一人;但他比從前更急於回來,斯特瑞塞的到來使他驚奇,這種態度表明,他返回巴黎不僅僅是歸來而已,顯然是有意識的投降。一小時之前他才從倫敦、盧塞恩、霍姆堡或不管哪一個地方回來(雖然樓梯上這位來訪者發揮其想像,很想一一列舉出所有那些可能的地名)。他洗了一個澡,與巴蒂斯特交談了一會兒,吃了一頓精美的法國冷餐(燈光下仍然可見剩下的純粹巴黎風味的食品),然後又走到陽台上吸煙。當斯特瑞塞走過來時,可以說他正在重新開始他的新生活。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斯特瑞塞在最後一段樓梯上又停了下來,最後一次氣喘吁吁地思考:查德的生活與查德母親的使者有什麼關係呢?竟然弄得他在這深更半夜吃力地爬人家的樓梯,在這大熱天里遲遲不能上床睡覺,並且把那簡單、精妙、方便、始終如一的東西(已經同他一起經歷了他自己生命的歲月)改造得面目全非。他為什麼應該關心查德要加以鞏固的這種令人愉快的習慣和方法:在陽台上吸煙,以涼拌菜為晚飯,感到他的特殊條件已令人滿意地自行確立,在比較和對比之中恢複信心?這樣一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只是他實際上仍然在探尋,也許他從來不曾有現在這麼多的認識。這使他感到自己的衰老。明天他要去買火車票,無疑他會感到更加衰老。然而與此同時他卻為了查德的生活,在沒有電梯可乘的情況下,半夜裡爬了四段樓梯,包括閣樓在內。這年輕人已打發巴蒂斯特歇息去了,此時他聽見斯特瑞塞上樓的聲音,於是便站在門口,所以斯特瑞塞能完全清楚地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查德——使他吃力地爬上四樓後仍氣喘吁吁的原因。

像通常一樣,查德對他表示歡迎,既親切又恭敬,其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在他表示希望能留他在此住宿之後,斯特瑞塞便完全掌握了(可以說是)弄清楚最近發生的情況的關鍵。如果說他剛才認為自己衰老,那麼一眼看見他時就覺得他更老,他留他在此住宿,正是因為他衰老而又疲乏。絕不能說這房屋的主人對他不好,如果主人確實能把他留住,也許還要做更徹底的準備工作。事實上我們的朋友有這樣一個印象:稍加鼓勵,查德就會提議他無限期地住在這裡。這印象似乎與他自己覺得的一種可能性相吻合。德·維奧內夫人也希望他留下,這不就是令人歡喜的吻合嗎?他可以住在他的年輕主人的客房裡,度過餘下的日子,而且還可以拖延下去,並由他的年輕主人支付他的花費。為此他感動萬分,流露出空前強烈的符合邏輯的面部表情。然而奇怪的是,他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這想法在頭腦里持續了一分鐘之久):他在做戲,但是因為他只能做戲,他必然前後矛盾。他所服從的內在力量真正團結在一起的跡象是,因為總是沒有另外的事業,所以他應該加強防守以促進這善良的事業。這些就是在最初幾分鐘時間裡陸續出現在他頭腦里的一些想法。然而一旦他提到他來訪的目的之後,這些想法幾乎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是來道別的,但那只是部分目的,所以從查德接受了他的道別之時起,已經有所肯定的事便讓位於其他事。他開始談到餘下待辦的事情。「你知道,你如果拋棄她,那麼你就是一個畜生,犯了最令人不能容忍的罪行。」

在這安靜肅穆的時刻,在充滿了她的影響的地方說這番話,就是他餘下要辦的事。一旦他聽見自己說完了這番話,他立即感到他要說的話過去從未說出口。這就立即使他目前的拜訪顯得理由充足。而其結果是,他因此能利用我們稱之為關鍵的東西。查德一點也不顯得尷尬,自從他們在鄉下相遇之後,他卻一直為他而感到煩惱。他為他的安適而擔心,並且滿腹疑慮。他好像只是為了他而感到不安,於是主動外出以減輕他的煩惱,使他盡量放鬆(如果不是使他振作起來的話)。見他筋疲力盡,他便興高采烈地出來迎接他,因此斯特瑞塞立即看出,他一定會始終充滿信心。這就是來客在那兒時兩人之間的情形。他發現不僅不必重提業已過去的舊事,而且他的主人對一切都熱情地表示贊同。看來對他說他會變成一個畜生那句話,不可能太過分。「啊,當然啦!——如果我做出那樣的事,我希望你相信我說的是心裡話。」

「我希望這是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斯特瑞塞說道,「你知道,我不能再多說,而且我也不知道,除了我已經做到的以外,我還能再做些什麼。」

查德愚笨地以為這是一個直接的暗示。「你已經見過她了?」

「啊,是的——向她道別。如果我懷疑我對你講的話是否真實……」

「她已經消除了你的疑慮嗎?」查德心裡「當然」很明白!這甚至使他沉默了片刻,但是他又說,「她一定令人讚嘆不已。」

「她是這樣。」斯特瑞塞坦率地承認道。所有這些話都指的是上一周那件事所引起的一些情況。他們似乎要對這些進行回顧。這表現在查德接著所說的那番話里。「我一直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我過去根本不知道,因為任何有關你的事似乎都有可能發生。不過當然——當然……不是因為慌亂不安,而是因為充滿了感情。」他停頓了片刻,然後又接著說道,「畢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當初對你說的話是不得不說的。關於這樣一些事情,只有一種辦法,不是嗎?但是,」他微笑著說出了他最後的看法,「我知道這不要緊。」

斯特瑞塞與他目光相遇,心中思緒萬千。是什麼使他在旅行歸來之後,在這深更半夜,仍顯得這樣青春煥發呢?斯特瑞塞很快就知道是什麼——是這個事實:他又比德·維奧內夫人年輕了。他自己沒有立即說出他的想法,卻說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你確實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到英國去了一趟。」查德立即高興地說道,但他沒有進一步講他旅行的事,只說了這樣一句話,「有時一個人應該出去走一走。」

斯特瑞塞並不想了解更多的事,他只想說明他的問題有道理。「當然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不過我希望這一次你並不是為我而去。」

「不是因為確實太麻煩你而深感慚愧嗎?我親愛的朋友,」查德大笑道,「有什麼事我不願為你做呢?」

斯特瑞塞對這問題的答覆是,這正是他來這裡所要了解的一種意向。「你知道,即使會妨礙你,我也要有一個明確的理由才來見你。」

查德明白這話的意思。「啊,是的,為了使我們在可能的情況下造成一個更好的印象。」他站在那裡快樂地傾吐他的全部心思,「我很高興你感覺到我們已經成功了。」

這句話含有愉快的諷刺意味,但是他的客人卻毫不理會,因為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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