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斯特瑞塞不可能說他在這之前的幾個小時里確實期望如此,然而後來,就在那天上午,不遲於十點鐘,他出門的時候,看見門房在他走時取出了一封特快專遞信,這是門房在他的信件已經送上樓之後才收到的。他立即意識到這是結果已經到來的第一個徵兆。他一直在想,他很可能會收到來自查德的表明結果到來的初兆,而這肯定是那個初兆。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於是就在他站立的地點,在大門口那股令人愜意的涼風吹拂下,他打開了這封快信,但只是出於好奇,很想看看這年輕人此時要說什麼。然而實際情況卻遠遠超出了他僅滿足好奇心的願望。他開啟這封簡訊的封口時並沒有注意到信封上的地址,原來這信根本不是這年輕人寄來的,而是那個他當時就覺得更值得了解的人寄來的。不管值不值得,他立即轉身徑直朝最近的電報局走去(這也是這條大街上最大的一個電報局),唯恐有什麼耽誤。他可能會這樣想:如果他不在他有機會思考之前就去,那麼他也許根本就不會去了。他把手放在外衣下部的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握著那封藍色信件,輕輕地而不是猛烈地把它弄皺了。他在大街上的電報局裡寫了一封回信,也是一封特快專遞信。鑒於當時的情況,以及德·維奧內夫人來信的表達方式,他很快就寫好了一封只有幾句話的簡訊。她在來信中問他能否在那天晚上九點半去看她。他在回信中說:沒有比這更容易做到的事情了。他一定在她指定的時間到達。她在信中加了一句附言,其大意是:她也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看他,在他指定的時間去,如果他寧肯這樣的話。但是他沒有理會這句話,因為他覺得,如果他要去看她,那麼其中有一半的價值是在過去看她的最佳地點看她。他可能根本不會去看她,這是在他寫好信但尚未把它投入信箱之前的一個想法。他可能再也不見任何人了,他可能此時就結束一切,聽任事態自然發展(因為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會使其得到改善),然後起身回家,趁他還有家可回。他考慮了幾分鐘的時間,很想做出這種選擇,但最終還是把信投入了信箱,可能是因為那個地方的情形對他產生了影響。

然而這情形不是別的,正是那普遍而又時刻存在的壓迫感——這些機構中的氣氛,站在「郵電局」這幾個紅字下的斯特瑞塞對此相當熟悉。廣闊、奇異的城市生活的顫動,電報員拍發電文的打字聲的影響,嬌小、敏捷的巴黎女人(天知道她們在忙些什麼,她們用可怕的、有針狀尖頭的公用鋼筆在可怕的、散布著沙粒的公用桌上瘋狂地書寫):這一切在解釋問題太單純的斯特瑞塞看來,象徵著生活方式更緊張,道德更邪惡,國民生活更可怕的某種東西。想到他把信投入信箱後,也就是使自己站在可怕、邪惡、緊張的一邊,他感到非常有趣。他在這大城市裡與人保持通信聯繫,完全符合郵電局的一般情調。好像他接受這一事實的原因在於,他的狀況與他的鄰居的活動是一致的,他與巴黎的典型情況完全融合在一起,他們也是一樣,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們又怎能不這樣呢?總之,他們不比他更倒霉,他也不比他們更倒霉——如果不是更好的話。無論如何他已經辦完了他那一團糟的事情,所以他走出去,並從那時起開始了他那一天的等待。他覺得他更喜歡的辦法,是在最好的環境中看見她。這是這個典型故事的一部分,對他來說是最有意義的一部分。他喜歡她住的地方,整個畫面每一次都與她周圍那高大、清晰的環境匹配,每一次看見它都使人獲得不同程度的愉悅。然而此時他要不同程度的愉悅有什麼意思呢?他為何不恰當而又合情合理地強迫她接受這情形可能給她帶來的害處和懲罰呢?他本來可以像對薩拉那樣,在他自己的客廳里冷淡接待。在這客廳里薩拉拜訪時的冷淡氣氛似乎仍能感覺得到,而那不同程度的愉悅卻不存在。他本來可以提議在滿是灰塵的杜伊勒里公園的一條石凳上,或者在愛麗舍田園大街盡頭的公園裡廉價出租的椅子上會面。這些地點會有些令人生畏,不過僅僅令人生畏如今已算不上是邪惡。他本能地意識到他們會面時可能遇到的懲罰——他們會感到某種程度的尷尬,他們會招來某種危險,或者至少某些嚴重的麻煩。這使他產生一種感覺(這感覺是精神所需要的,倘若沒有它精神就會痛苦和嘆息):有人在某處以某種方式接受處罰,他們至少不是全都一起漂浮在免受懲罰的銀色溪流中。但是如果全然不是這樣,晚上去看她,好像——正是這樣——好像他也同別人一樣在漂流,這就很少與懲罰形式有相同之處。

然而即使他感到這種異議消失了,實際上差別卻很小。在他那段很長的間隔時間裡,這種態度漸漸得勢。如果他就這樣與邪惡為伍繼續生活,那麼事實將證明這比人們預先設想的要容易得多。他回想起他的老傳統,他在其中成長起來的那個傳統,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生活它仍然沒有什麼改變。這個傳統觀念是:罪人的情形,或者至少是罪人的幸福,會遇到某種特殊的困難。但此時他感覺到的卻是它的舒坦——因為實際上似乎找不到更加舒坦的事情了。這種舒坦他在這一天其餘的時間裡頗有體驗:隨心所欲;不把這事當成困難而加以掩飾(無論用任何東西加以掩飾);不去看瑪麗亞——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為了進行掩飾,只是無所事事,到處閑逛,吸煙,坐在陰涼處,喝檸檬水,吃冰塊。天氣變得很熱,最後竟有雷鳴。他不時回到他住的旅館,發現查德沒有來過。自從離開烏勒特以來,他從來不曾像此時這樣遊手好閒,雖然有幾次例子曾有過類似的感覺。此時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閑散,對於後果不加考慮,也毫不在乎。他幾乎感到迷惑,自問是否顯得意氣消沉,有失體面。當他坐在那兒吸煙時,他產生了種荒誕的幻覺,彷彿看見波科克一家偶然地或有目的地回來了,他們從這條大街上走過,看見他此時這副模樣。看見他這個樣子,他們顯然有各種理由誣衊中傷他。然而命運並沒有施行那樣嚴厲的懲處:波科克一家沒有經過那裡,查德也沒有露面。斯特瑞塞繼續推遲會見戈斯特利小姐的時間,打算一直推遲到明天。當天傍晚,他抱著不負責任的態度,泰然自若,閑散舒坦到了極點。

最後到了九點和十點之間,在這高大、清晰的圖畫里(最近幾天他好像一直在畫廊里走動,看一幅又一幅巧妙的繪畫作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幅畫從一開頭就這樣呈現在他面前,使他感覺他那舒適閑散的氣質不會消失。這就是說,他本來就不必負責——事實明擺在那兒:她請他去就是要讓他感覺到這一點,這樣他就可以繼續保持舒適的心態(舒適的心態已經培養起來了,難道不是嗎?),認為他的苦難(薩拉留在這兒的那幾周以及他們關係緊張的時期他經受的苦難)已經安全度過,並且已經拋在身後。難道她不正是希望能使他確信:她全都理解,他再也不用擔心,只是滿足現狀並且繼續慷慨幫助她而已。她那美麗的、布置整潔的房間光線暗淡,但是合適,正如那兒的每一樣東西都總是相當合適那樣。炎熱的夜晚不宜點燈,但是壁爐架上有一對蠟燭發出閃閃爍爍的光輝,就像神壇上的細長蠟燭那樣。窗戶都是打開的,窗帘輕輕擺,他再次聽見從空曠的庭院里傳來的噴泉發出的輕微水聲。在這水聲之外,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越過庭院,越過前面的正樓——傳來激動而又令人興奮的、巴黎市區模糊的嘈雜聲。斯特瑞塞一直沉湎於突如其來的幻想,這些幻想都與這樣一些東西相關:很奇怪地突然產生的歷史意識,無根據的大膽設想與預測。如此這般,在這偉大歷史日期的前夕,革命的日日夜夜的前夕,有聲音傳來,這是預兆,是剛爆發的開端。它們是革命的氣息,是公眾情緒的氣息,或者說就是鮮血的氣味。

此時竟然會有這樣一些聯想不斷浮現在腦海里,這真是奇怪得難以用言語描繪,他想不揣冒昧地用「微妙」一詞來形容。但是毫無疑問,這是空中雷鳴的影響所造成的。這雷聲響徹了一整天卻滴雨未下。他的女主人穿的好像是適合雷雨天的衣服,符合我們剛才所說的他的想像:她應當穿最樸素、最涼爽的白色衣服,其式樣很老,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羅朗夫人上斷頭台時肯定穿的是這樣的衣服。這效果巧妙地被圍繞胸部的一條黑色小巧的紗羅巾大大加強,像是點睛的神秘筆觸完成了一幅哀婉、高貴的肖像畫。這可愛的女人接待他,以巧妙的手腕既親切又莊重地歡迎他,在她那寬大的房間里轉來轉去,光滑明亮的地板映照著她的身影。此時可憐的斯特瑞塞事實上幾乎不知道他回憶起了何種相似的形象。關於這個地方的那些聯想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了。在柔和的燈光下,玻璃、金漆和木地板閃閃發亮,以她的文靜少言為主調,這些東西最初顯得那麼精美纖巧,彷彿都是幽靈。他很快就確信,無論他認為他為何而來,反正都絕不是為了他以前不曾有過的印象。他從開頭就有的這個信念,似乎十分獨特地向他簡單明了地證明,周圍這些東西會幫助他,而且確實會幫助他們兩人。不,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它們了——很可能這是最後一次,他肯定見不到與它們有絲毫相似之處的任何東西了。他很快就會去沒有這一類東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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