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他看見的正是極為合適的東西——沿著河彎前行的一條船,裡面有一個手裡握著槳的男子,船尾坐著一個手拿粉紅色陽傘的女士。這出現得太突然了,好像這幅圖景中所缺乏的這些人物,或者類似於他們的東西,此時隨著緩緩的流水漂入了視野,有意使其達到完美的極點。他們慢慢地順流而下,顯然是朝著附近的碼頭而來,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面前,就像旅館的老闆娘已著手為其準備飯菜的那兩個人出現在他腦海里那樣。他立刻就看出這兩人十分快樂——這男子穿襯衫,這婦女大方而又美麗,他們高高興興從別處而來。由於對附近一帶十分熟悉,他們知道這獨特、清靜之處能給他們提供什麼樣的享受。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他們的情況也更加清楚地表露出來:他們是行家,熟悉這一帶,而且常來——這絕不是第一次。他依稀覺得他們知道該怎麼辦,而且這使他們更富有詩情畫意,儘管就在他獲得這印象的時候,他們的船卻似乎開始朝遠離目標的方向漂去,因為划槳的人讓它隨波逐流。儘管這樣,此時它卻越來越近,近到足以使斯特瑞塞想像得出,坐在船尾那位女士出於某種原因已經注意到他在那兒看他們。她已警覺地提到這一點,但是她的同伴卻沒有轉過頭來看。事實上好像我們的朋友已經感到她吩咐他不要動。她已經注意到什麼現象,這使得他們的船搖擺不定,他們想盡量迴避,與此同時小船繼續搖擺。這情形產生的效果十分突然和迅速,以至斯特瑞塞看見後大吃一驚。就在這一瞬間他發覺他認識這位女士——由於她移動她的陽傘來遮面,那傘變成了明亮景色中的一個美麗的粉紅色小點。這實在是太巧了,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然而如果說他認識這位女士的話,那麼使這件奇事巧上加巧的是,這位仍然背對著他並且盡量迴避的先生,這首田園詩中不穿上裝的男主角,這位對她的驚奇做出反應的紳士,不是別人,正是查德。

查德和德·維奧內夫人像他自己那樣,花了一天的時間遊覽鄉村風光——雖然此事離奇古怪,有如小說和鬧劇一般,他們遊覽的鄉村與他遊覽的恰好是同一個地方,而她是隔開河面第一個認識到這奇妙的巧合,第一個感覺到這巧合所引起的驚愕的人。由於這件事,斯特瑞塞意識到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她當時的發現甚至使船中兩人更覺奇怪,她立即做出反應要控制這局面,於是與查德快速而又激烈地辯論露面的危險。他知道,如果他們能肯定他沒有認出他們,那麼他們就會不露聲色,因此有片刻時間他猶豫不決。這好像是夢中突然出現的荒誕古怪的危機,只需幾秒鐘時間就會使人感到十分恐怖。於是雙方都在揣摩對方,都在尋找理由以便像未經挑釁而發出刺耳尖叫那樣打破沉寂。此時他似乎又覺得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以表示又驚又喜的方式來解決他們共同遇到的問題。於是他大張聲勢,激動地揮舞帽子和手杖,並且高聲叫喊——這場表演在引起反響後使他感到如釋重負。小船在中流行走得快一些,這似乎很自然,與此同時查德半起半坐地轉過身來,而他的好朋友起先有一點茫然和驚奇,然後開始高興地揮動她的陽傘。查德又開始划槳,小船調過頭來,空中充滿了驚訝和歡樂。與此同時,如斯特瑞塞繼續想像的那樣,寬慰之感取代了可能出現的無禮行為。我們的朋友走到水邊,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畢竟避免了無禮的行為——這無禮的行為就是他們竟然「傷害」他的感情,以為他不會知道。他等待著他們,但他意識到他的面部表情難以掩飾心裡的想法:倘若他也採取同樣的態度,那麼他們會繼續划下去,不見不聞,不去吃晚飯,使他們的女主人感到失望。他們抵達碼頭後,他幫助他們登上岸。由於這奇蹟般的意外相逢,其他一切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雙方最終都把這看成是奇異的巧合。整個情形變得富有靈活性,完全取決於如何對當時的情況做出解釋。除了奇異之外,這情形為何這樣緊張?在當時提出這個問題自然不大切合實際。事實上,這個問題只好在後來由斯特瑞塞自己暗自解答。後來他私下認識到,當時主要是他做出解釋——因為比較而言由他來解釋幾乎不會有什麼困難。同時無論如何他也會有這樣一種擔心:也許他們暗自認為這種巧合是他預先設計好的,如此費盡心機使其看起來好像是偶然發生的事情。他們這樣怪罪他的可能性一點兒也經不起推敲。然而不管怎樣安排,這整個事件卻是顯然令人難堪的事,他不得不開口解釋他為何在那裡。否認意圖是幼稚的,正如他出現在那裡一樣不恰當。雙方擺脫困境最驚險之處在於,他在這件事情上幸好沒有任何一點兒迴避。就表面的東西和印象而言,這一類東西都不成問題。表面的東西和印象都是用以表明他們共同的可笑的好運,這情形的不大可能,這美妙的機緣:他們在離開時預訂了飯菜,他自己沒有吃飯,而且他們的計畫、時間、回去的火車都完全一致,便於他們一道返回巴黎。而最美妙可喜的事(它引起德·維奧內夫人發出極其快樂的感嘆:「真是太巧了!」)便是,當他們在餐桌邊坐下來之後,他們的女主人告訴斯特瑞塞,送他去火車站的馬車已經準備好。這也解決了他的朋友們的問題:這馬車也可以為他們提供服務,這真是太幸運了!而最令人高興的事則是,他能確定趕哪一趟火車回巴黎。聽德·維奧內夫人講,他們對火車班次(有些異常)不大清楚,這問題尚待解決。但是斯特瑞塞後來回憶起,查德當時卻立即插話加以否認,嘲笑他的同伴粗心大意,並且說他早就知道該怎麼辦,儘管與她郊遊了一天後有些忘乎所以。

斯特瑞塞後來進一步回憶起,在他的印象中,這是查德唯一的一次插言。在繼後的思考中,他還進一步想起,許多事情好像都吻合。例如其中一件事:這可愛的女人全用法語來表達她的驚奇和快樂,並給他留下這樣的印象——她對法語俗語的掌握非常嫻熟,但是如他所說,卻使他難以聽懂,因為她十分巧妙地不時從一個話題突然轉換到另一個他難以完全聽明白的話題。關於他自己的法語水平,他們從來不曾提及,這是她不允許談論的事,因為對於一個見過很多世面的人來說,這話題只能令人厭煩。然而此時產生的結果卻很奇特,掩蓋了她的本來面目,使她回到了一個只會喋喋不休的階級或種族,聽其談論使他在此時深感受到了傷害。她講英語帶有外國口音,但很動聽,也最為他所熟悉。當她講英語時,他似乎覺得她是一個有自己的語言的人,真正由她個人壟斷了一種特殊類型的語言,這語言對她來說極容易掌握,然而其色彩和音調卻不可模仿,純屬偶然的東西。他們在小旅館的客廳里坐下來之後,她又談到這些事情,好像知道其結果將會怎麼樣。為他們奇妙絕倫的意外相逢而驚嘆的興奮之情終於消散了,這自然不可避免。但這之後他的印象卻更加完整——這註定會加深和趨於完整的印象是:他們有什麼東西需要掩飾,需要應付。他們的友誼,他們的關係,可以接受任何解釋——如果原來不知道如何解釋,那麼經過他與波科克太太之間二十分鐘的談話就應該知道。然而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他的看法是:這些事實具體說來與他無關,不過從必須了解它們的角度來看,它們又具有一種內在的美。這種看法能幫助他應付一切,而且為他提供了證據以反對蒙蔽。然而那天夜裡他回到家裡之後,他知道他最終既無準備又無證據。既然我們已經講了他回家後的情況,那麼作為回憶和解釋,接著可以說他這幾小時的真正體驗,他在很晚時(因為他差不多到凌晨時才就寢)才獲得的深刻見解,使我們注意到那最符合我們目的的方面。

此時他才基本上知道他如何受到了影響,但當時他只知道一部分。甚至在他們坐下來之後(這一點我們已經講過),影響他的東西還有很多,因為他的意識雖然受到蒙蔽,但在這次旅行中卻不時顯得十分敏銳,這是他明顯墜入了樸實、友好、放蕩不羈的生活之中而獲得的結果。然後他們把手肘放在餐桌上,嘆息他們那兩三道菜去得太快,於是又添了一瓶酒來彌補。與此同時查德卻東拉西扯地與女主人說笑,其結果是,空中不可避免地充滿了虛構的故事和寓言,這樣說不是為了簡單地借用文學術語,而是指所說的話產生的結果。他們迴避當時的實際情況,然而他們大可不必迴避——儘管事實上如果他們不迴避的話,斯特瑞塞也不知道此外他們還能做什麼。甚至在半夜之後又過了一兩個小時,斯特瑞塞仍然不知道,甚至在很長時間裡,在他的旅館中,他不開燈,不脫衣服,坐在寢室里的沙發上凝視著前方苦苦思索,他仍然不知道。處在一個有利的觀察點,他鎮定自若地要盡量把一切弄明白。他看得很清楚,這件令人著迷的事情中包含著的僅僅是一個謊言,但是他現在能夠客觀的、有目的地找出這個謊言。他們是在謊言的伴隨下吃飯、喝酒、談話、嬉笑,頗不耐煩地等待馬車,然後上車,平靜下來,在愈來愈黑的夏夜裡乘車行三四英里的路程。吃飯和喝酒是一種消遣,已經發揮了它們的作用,談話和嬉笑也是一樣。在去車站的略為乏味的行程中,在車站上的等待,又遇上火車晚點,深感疲倦,在逢站便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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