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奇怪的是,大約一小時之後,斯特瑞塞發覺自己當著薩拉的面所做的頭一件事情,便是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們的朋友喪失了表面上看來十分顯著的特點。他自然指的是莊重的舉止——好像這可愛的人已將其犧牲以換取別的好處——這當然只能由他自己去衡量。這好處可能就是他的身體比他初來時健康得多。這都平淡無奇,頗令人高興,但相當庸俗。如果要談這一點,那麼可幸的是,他的健康狀況的改善確實比可以想見的讓他花費了代價的任何行為舉止重要得多。「親愛的薩拉,」斯特瑞塞不揣冒昧地說道,「你一個人在最近三周里給他帶來的益處,相當於他在其餘所有時間裡獲得的益處。」

說他不揣冒昧,是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所涉及的那些事情頗有些「不可思議」,而且由於薩拉的態度,由於她出現後引起的場合明顯的轉變,而顯得更加不可思議。事實上她的到來確實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不平常:她一到達那兒他就感到在場的氣氛發生了變化——一旦他與她在那小客廳里(在那裡他每周大部分時間與韋馬希進行的討論已漸漸不如當初那麼活躍了)坐下來,他就覺得模糊不清的陰影已消失得無蹤無影。她終於來了,這是一件大事,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這一事實自動呈現在他的面前,儘管他自己已經頗為清楚地看見它。他一絲不苟地履行了他向韋馬希許下的諾言——在庭院里漫步,等待她的到來。在漫步中他獲得了啟示,有如看清了明燈照耀下的整個場景。她已經決定採取這個步驟,以便留給他思索和疑惑的餘地,以便能對她的母親說,她已經為他鋪平了道路。這疑慮便是,他是否會認為她沒有鋪平道路,以及這番告誡有可能出自韋馬希所持的超然態度。無論如何韋馬希已經傾其全力——他指出消除他們的朋友的怨言是十分重要的。她很公正地對待這個請求。正是為了給自己樹立一個崇高的理想,她才莊重地坐在那兒。她紋絲不動,可是頭腦里卻在進行著周密的思考。此時她伸直手臂,緊握陽傘的長手柄,好像在地上插了一根旗杆,掛起了她的旗子。她小心翼翼,避免流露出緊張的情緒,她咄咄逼人但又泰然自若,只是靜靜地等待他開口。一旦他看出她來此並無任何建議,一旦他看出她所關心的是說明她來接受什麼樣的東西,疑慮便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她是來接受他的順從,而且韋馬希會明白地告訴他她並不指望別的東西。在這合適的階段他彷彿看見五十樣東西,還有她的主人,但他見得最多的一樣東西便是他們那位焦急不安的朋友還沒有獲得要求掌握他的主動權。然而韋馬希已經提出要求:她見到他時,他的態度應當溫和。在她到達之前,當他在庭院里徘徊時,他反覆考慮表現溫和態度的各種不同的方式。但使人感到困難的是,如果他很溫和,那麼他就缺乏洞察力,不符合她的目的。如果她希望他具有洞察力(她做每一件事都要求如此),那麼她必須為此而付出代價。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對太多的事情都洞察得一清二楚。因此她必須選擇她所需要了解的那一件。

這件事最終被確定下來了,而且一旦這樣,他們便掌握了局面。事情確定被一件一件地做完了。斯特瑞塞提起韋馬希要離開巴黎的事,而這又必然聯繫到波科克一家同樣的打算,於是一切都迅速變得明朗起來。這之後光線似乎變得非常明亮,在這炫目的光輝中,斯特瑞塞顯然只能依稀看出這問題是由二者之中的哪一件引起的。在他們所處的狹小居室中,他們之間的間隔很大,彷彿曾經有東西突然被嘩啦一聲撞翻,裡面的液體飛濺到了地板上。要求他服從的形式便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完成一件任務。「如果你吩咐他,他很快就會走。他以他的名譽對我擔保他會這樣做的。」在東西撞翻之後,有關查德的這句話說得既恰當又不恰當。他又添了一句,告訴她:她的弟弟這樣說使他大為吃驚。在說這話時斯特瑞塞反覆感到,他比原來所設想的還要堅定得多。最終看來她一點也不古怪,而實在是通情達理。他很容易覺察出她在哪一方面強硬——為了她自己而強硬。他還沒有認識到她是受到高貴的委派而強行干預的。她代表的利益遠比她這可憐的小人物的利益崇高和明確得多,儘管這可憐的人兒表現出巴黎人的泰然自若。她有人支持的證據有助於他理解她的母親施加的精神壓力。她會得到支持,她會變得堅強有力,他一點也用不著為她擔心。倘若他有心嘗試,他會再次清楚地看出這一點:由於紐瑟姆太太是最根本的精神壓力,因而這精神壓力的存在幾乎完全等同於她本人親自到場。也許不是他感到他在直接與她打交道,而彷彿是她一直在直接與他打交道。她通過她那伸長了的精神臂膀接觸他,因而他必須考慮到她的這種情況,可是他卻接觸不到她,不能讓她理解他。他只能接觸薩拉,而她對他卻不大理解。「你和查德之間顯然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道,「我想我總該多知道一些情況吧。他把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了嗎?」他笑道。

「你打算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嗎?」她反問道。

對此他並沒有做詳細回答,只是在片刻之後說道:「啊,沒問題。我的意思是,無論查德對你說什麼都行。他推在我身上的一切我都承擔。只是在我再次見到你之前我必須先見到他。」

她遲疑了片刻,但還是說出了口:「你再見我是完全必要的嗎?」

「當然,如果需要我對任何事表示明確的看法。」

「你想要我繼續與你會面,以便再次遭受羞辱?」她回敬道。

他久久注視著她。「你是從紐瑟姆太太那兒得到指示,要與我徹底決裂嗎?」

「對不起,我從紐瑟姆太太那兒得到指示是我自己的事。你完全知道你自己得到的指示,而且你自己能夠判斷你執行指示後獲得了什麼樣的結果。我只能這樣說:反正你能非常清楚地看出,我不願受到羞辱,更不願讓她受到羞辱。」她說的話比原來預計的要多。雖然她住口不說了,但是她的臉色告訴他,他或遲或早都會全部聽到。此時他確實感到聽見這話的重要性。「你的行為,」她開口說道,彷彿是在解釋,「你的行為就是羞辱我們這樣的婦女嗎?我的意思是,你的行為表明,在我們和另外那一個人之間,可以懷疑他的責任?」

他沉思了片刻,需立即對付的東西頗多,不僅有這個問題,而且還有其他暴露出來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事。「當然它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責任。」

「你想說,他對另外那一個人有任何責任嗎?」

「你是指對德·維奧內夫人嗎?」他說出名字並不是要冒犯她,而是要再次贏得時間——他需要這時間來考慮比她剛才的要求更重大的另一件事情。一下子他就看出她的挑釁中所包含的一切。與此同時他儘力抑制自己喉嚨里即將發出的近乎咆哮的聲音。在他看來,波科克太太沒有認識到查德身上的每一個具體變化,導致這一失誤的每一件事,此時彷彿聚集成了一個疏鬆的大包袱,通過她這番話朝他臉上擲來。這打擊令他喘不過氣來。待他恢複過來後他才說道:「可是這女人既可愛又如此有益……」

「你竟然毫不臉紅地把母親和姊妹犧牲給她,讓她們遠渡重洋來此加深這樣的感受,並且從你這兒獲得更直接的了解。你怎麼做得出來?」

是的,她就這樣尖銳地指責他。但他卻儘力掙扎,不落入她的掌握之中。「我認為我並沒有像你所說的那樣通過精心策劃干任何事。每一件事都難以同另一件事截然分開。你出來與我在你之前出來密切相關,而我出來是起因於我們的思想狀況。我們的思想狀況產生於我們古怪的無知、古怪的誤解和糊塗,從那以後一股不可抗拒的強光似乎引導我們獲得一種也許可以說是更為古怪的知識。難道你不喜歡你弟弟現在這個樣子嗎?」他接著說,「你沒有把所有發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彙報給你的母親嗎?」

毫無疑問,他的語氣也向她傳達出太多的含義。如果不是他最後那句質問直接幫助了她,情況至少也會是這樣。在他們已經到達的階段,一切都直接有助於她,因為一切都暴露了他身上這樣一個最根本的動機。事情發生的方式真奇怪!他看出,如果他更放肆一些,那麼他就不會被認為那麼荒謬可笑。使他遭受責難的東西正是他那安靜、內向的性情;使他遭受責難的東西正是他考慮到這樣的冒犯。然而對於薩拉對他的責難他一點也不想表示憤怒,最終他只對她那憤怒的觀點暫時表示妥協。她怒火衝天,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他知道她和查德出現的情況,他可能會更好地理解這一點。但在此之前,她認為他邪惡透頂的看法,對他拒絕接受她的幫助而表現出的異常驚奇,都必然顯得過分。「我讓你洋洋自得,」她回敬道,「自以為你所說的都是你幹得很漂亮的事情。當一件事情被描述得這樣可愛……」但她突然住口不說了,而她批評他的話卻仍然響徹耳際。「你認為應該向她道歉——像對一個正派女人道歉?」

真面目終於暴露出來了!她說的話比他為了自己各種目的而不得不做的事更粗魯,不過從本質上來講都是同一回事。這事如此嚴重,但這可憐的女士卻看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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