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兩天又過去了。這天斯特瑞塞來到波科克太太的旅館,被引進那位女士的客廳時,還以為那位替他通報後便退出去的侍者是弄錯了。主人們不在房裡,房間顯得空空的,只有巴黎的房間會給人這種感覺:在某個晴朗的下午,那繁忙都市的喧囂從外面隱約傳來,在室內稀疏的擺設之間遊盪,而夏天的氣息卻在某個冷清的花園裡徘徊。我們的朋友猶疑地環視四面,從一個擺放著採購來的東西和其他物品的小桌上注意到薩拉有著——沒有依靠他的幫助——最新一期的粉紅色封面的《評論》;他還注意到瑪米顯然從查德那裡得到一件禮物,一本弗羅芒坦的《歷代藝術大師》,因為他在書的封面上寫上了她的名字;他還看到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面熟悉的筆體使他停了下來。這封由一位銀行家轉給波科克太太、在她外出時送來的信,此刻也成了一種證明。它還沒有被打開這一事實只是突然賦予了它一種奇怪的魔力,使得那寫信的人的影響力顯得更加強大。它充分地表明紐瑟姆太太在將他禁閉的同時卻在多麼大方地寫信給她的女兒——這封信毫無疑問是很長的,這件事給他的影響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屏住呼吸,在原地一動不動站了足有幾分鐘。在他自己的旅館、自己的房間里,他有幾十封同樣筆體的厚厚的信。此刻在這裡重新看見那久違的字跡不由又實實在在地觸動了他現在常常問自己的那個問題,即他是否已經不可挽回地被剝奪了資格。在這以前,她那有力的下垂筆畫還不曾給過他這樣明確的印象,但在眼前的危機中,它們不知為什麼卻代表著那寫字的人不可違抗的意志。簡單地說,他看著眼前薩拉的姓名和地址,彷彿他瞪眼盯著的是她母親的面孔。隨後他又將目光移開,彷彿那面孔拒絕放鬆表情。然而既然他的感覺是彷彿紐瑟姆太太更強烈地存在於這個房間里而不是相反,而且彷彿她也覺察到——鮮明而痛苦地覺察到——他的在場,他就覺得彷彿有個無聲的命令要他不要走開,不要作聲,要他留下接受懲罰。所以他便接受懲罰,沒有離開——他悄然地無目的地在房間里四處走動著,等著薩拉回來。只要他等下去,她一定會回來的。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感受到她讓他受焦慮不安的折磨是多麼成功。不容否認,她具有一種值得稱道的——從烏勒特的立場而言——本能,懂得如何置他於被動的地位。他滿可以說他不在乎——說她愛什麼時候打破僵局便什麼時候打破,要是她願意,永遠保持這局面也可以,說他沒有什麼需要向她坦白的。事實是,他日復一日地呼吸著的這令人窒息的空氣,迫切地需要澄清,他時時渴望著加速這澄清的來臨。他毫不懷疑,如果她能幫個忙,就在現在對他來個突然襲擊,那麼在衝突過去後就會出現某種澄清的場面。

他懷著這樣的心情在房間里小心地兜了一陣圈子,突然又停了下來。房間的兩個窗戶都向陽台開著,這時他才瞥見一扇窗戶的玻璃里有顏色的折光,而且立即認出那是婦人的衣裙。原來陽台上一直有人,只是那人剛好站在兩個窗戶中間他看不到的地方。而從街上傳來的喧鬧聲又掩蓋了他進門和在房裡走動的聲音。假如她是薩拉,那他馬上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只需一兩步,他就能引她來解脫他無益的緊張。即使得不到別的,至少他也可以從打破僵局中得到一些快意。幸而旁邊沒有人看見——因為事關他的勇氣——他即使在準備好了這麼充足的理由以後,也仍舊保持著沉默。他當然是在等著波科克太太,等著聽她對自己命運的宣示。但是在請她開口以前,他必須重新鼓起勇氣——他現在在窗戶的掩護之下,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便是為了這個目的。表面上他是在等薩拉更多地現身出來,他就好為她效勞,而她的確更多地現身出來了,只不過,非常幸運地,她最後被證明剛好是一位和薩拉相反的人。陽台上那人原來根本不是薩拉,在又一瞥之下,那姣好的背影微微變動了一下姿勢,證明了她是美麗的光明的毫不知覺的瑪米——瑪米獨自在家,瑪米在以她自己天真無邪的方式打發時光,總之,瑪米在受到不應有的冷落,然而瑪米卻顯得饒有興味,十分專註,惹人憐愛。她兩手搭在欄杆上,正全神注意著下面街上的動靜,讓斯特瑞塞有機會從旁觀察她,同時思考幾件事情,而她卻不會轉過身來。

然而奇怪的卻是,當他這樣地觀察、思考之後,他卻並沒有利用這有利的時機,而是退回到房間裡面。他又在那裡面踱了幾分鐘,似乎他需要考慮新的情況,似乎他原先關於薩拉的想法已經失去意義了,因為,坦白地講,看見這女孩子沉浸在孤獨之中,的確是有特殊的意義的。這裡面有某種東西以以前不曾有過的方式深深觸動了他,彷彿它悄悄地、然而卻執著地向他傾訴,而且彷彿每次他停在陽台旁,看見她仍然毫無知覺時,它的聲音都變得更加迫切。顯然,她的夥伴們分頭外出了。薩拉一定是同韋馬希到什麼地方去了,查德一定同吉姆一道走了。斯特瑞塞絲毫不去懷疑查德是不是和他的「好朋友」在一起。他寧願向好的方向,設想他是在從事這樣的活動。假如他不得不向某個人——例如向瑪麗亞——提起的話,他可以用更高雅一些的字眼來形容它們。隨即他又想到,在這樣的天氣把瑪米一個人留在這上面,不管她多麼會面對魯第雷沃里路產生靈感,為自己想像一個美好的巴黎作為替代,都是不是高雅得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我們的朋友現在意識到——而且,彷彿隨著他意識到這點,紐瑟姆太太那強烈而執著的意志也突然間如同氣泡爆裂一般變成了稀薄的空氣——其實他一直感覺到這位年輕女子身上有種奇特的捉摸不定的東西,現在他終於可以給它加上一種解釋了。他以前至多只是覺得這摸不透的東西是種著迷的狀態,哦,可愛的著迷——但現在,彷彿隨著一根彈簧的觸動,它才剛剛落到了位置上。它表明了他們之間有某種溝通的可能,只是因為耽擱和其他偶然的原因才沒有實現——他們之間甚至有可能存在某種尚未得到承認的關係。

他們的老關係總是存在的,那是烏勒特的年月的結果。但是那種關係——這是最奇特的一點——和眼前室內的氣氛毫無共同之處。作為孩子,作為待放的「花蕾」,爾後又作為漸開的花朵,瑪米曾經無拘無束地為他開放過,那是在家鄉那些幾乎總是敞開著的門廊里。他對那時的她的記憶是她起先十分領先,後來十分落後——那時他曾一度在紐瑟姆太太的客廳里舉辦過英國文學的講座(噢,想想紐瑟姆太太的和他自己的那些歷程!),還有茶點,還要考試——而最後又再次遙遙領先。但是他記憶中同她並沒有多少接觸,因為在烏勒特的世界裡,最鮮嫩的花蕾是不會和冬季最乾癟的蘋果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這孩子給他的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光陰多麼不留情。他被她玩的鐵環絆住腳不過就是昨天前天的事,而現在,他對不尋常的婦女的體驗——這體驗似乎是註定要不尋常地增長起來——在這個下午覺得他要做好準備,打起精神,來迎接她了。總之,她有許多話要對他講,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引人矚目的漂亮女子會有這麼多話要對他講。這一點的證明是,看得出來,十分清楚,她不能對任何別的人講。她有些話不能對兄嫂講,也不能對查德講。他可以想像如果她還在烏勒特,出於對後者的年齡、地位、見地的極大尊重,她或許會告訴紐瑟姆太太。而且,這事情一定涉及他們全體。事實上,正是由於他們都十分關注,她才如此小心。所有這些在五分鐘里在斯特瑞塞眼裡都顯得異常真切,將一個失卻一切樂趣、唯有小心翼翼的可憐少女呈現在他面前。他一陣衝動,覺得對一位身在巴黎的漂亮女孩,這種處境實在不應該。在這印象之下,他於是用一種有意假裝出的輕快步伐向她走過去,彷彿他才剛進房間里來。聽到聲音,她驚覺地轉過身來。也許她剛才是在想著他,但此刻她表現出的卻是輕微的失望。「噢,我還以為是彼爾漢姆先生來了!」

這話一時間使我們的朋友頗覺意外,使得他的內心活動一時間陷入混亂。但我們還可以補充說,他很快又恢複了他內心的秩序,而且,若干新鮮的想像的花朵還可以同時開放。小彼爾漢姆——既然她在等小彼爾漢姆,雖然這有些莫名其妙——看來是遲到了,這情形正好可供斯特瑞塞利用。兩人在陽台上待了一會兒便一起回到房間里。在那用金色和深紅色裝飾得十分優雅的環境里,在別的人都不在場的情況下,斯特瑞塞度過了40分鐘時間。這段時間即使他自己在當時看來,在那十分奇特的環境下,也遠遠算不得他最悠閑的時光。不錯,既然那天他那樣衷心地贊成瑪麗亞關於離奇情境可以使色彩更豐富的言論,那麼這裡就有點兒東西——它可以說是在一次突發的洪水中漂到他面前來的——可以加進他的問題去,而且肯定沒有使它變得更加簡單。不消說,他要到後來細細回想的時候才會知道他當時的印象是由多少成分合成的,但當他和那位迷人的女孩在一起坐著的時候,他仍然感覺到了信心的明顯增長。不管怎麼說,她的確迷人。她的迷人並不因為她那顯而易見的隨便舉止和滔滔不絕的言談而減色。他明白,要不是他覺得她很迷人,他對她的印象便有可能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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