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些天,斯特瑞塞獨自隨意打發時光。前一星期的事使得他和韋馬希的關係很大程度上變得簡單了。紐瑟姆太太召他回去這件事在兩人之間再沒有提起,只是我們的朋友有一次對他的朋友說到紐瑟姆太太的新使者們已經啟航——以便給他機會承認他想像的暗中干預。可是韋馬希什麼也沒有承認。這儘管使得斯特瑞塞的推想一半落了空,但後者卻並不著惱,還覺得這和那可愛的朋友當初的冒失舉動一樣並非缺乏真誠。現在他對這位朋友寬容多了,不禁還欣喜地注意到他體重明顯增加了。他覺得自己的假日是那麼充實、自由,不禁對那些不自由的人們滿懷慈悲。對像韋馬希這樣受到束縛的靈魂,他本能的反應是小心翼翼地不要將它驚醒,免得它為那業已不可挽回的損失而痛苦。他十分明白,這一切簡直可笑。所謂的區別不過是半斤和八兩的區別,他的所謂解放純粹屬於相對的性質,就如擦腳墊和刮鞋器一樣差不了多少。儘管如此,這對眼前的風波總歸還是有好處,而且那位米洛斯來的朝聖者此時的自我感覺比任何時候都好。

斯特瑞塞覺得,自從他聽說波科克們將要到來以後,他內心不單有勝利的感覺,還有一種憐憫的感覺油然而生。正由於這一點,韋馬希看他的目光里才沒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而多少有些節制和分寸。他當時的目光相當嚴厲,好像是刻意要表現出對老朋友——他的五十五歲的老朋友——的輕浮竟然要這樣暴露在世人面前這件事感到遺憾,但他並沒有明顯地露出自以為是的樣子,而是讓同伴自己去決定錯在哪裡。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是這樣一種態度。分歧不被提起,兩人的關係於是變得拘謹而敷衍。斯特瑞塞認出了那一本正經、心事重重的神色,以至於一次巴拉斯小姐開玩笑地說她要在她的客廳里專門留出一個角落來。他的神情彷彿就像他知道旁人猜到了他背地的舉動,又像他在嘆息沒有機會辯白自己的動機。不過,剝奪表白的機會正該是對他的一個小小的懲罰。對斯特瑞塞來講,他有那麼一點點不舒服,這沒有什麼不合適。如果去質問、責怪,或者去譴責他不該干涉別人的事情,或者用任何別的方式向他挑戰,他會用他的邏輯證明他這麼做是多麼光明正大、問心無愧。對他的行為公開表示不滿,結果是會給他一個發言的機會,讓他捶著桌子表明自己一貫正確。斯特瑞塞自己現時的心情,不正是不願意聽那捶打的聲音嗎?他不正是怕面對示威時的那種不快的感覺嗎?然而無論如何,兩人不和還有一個跡象,那便是看得出韋馬希有意不露出關心的樣子。在朋友遭受的打擊中扮演了一次上帝的角色,他現在似乎想給他一點補償,所以他對他的行動有意做出視而不見的樣子,不再表現出參與的意思,一雙大手無所事事地合著,一隻大腳心神不定地晃蕩著,儼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這一來,斯特瑞塞反而沒有了拘束。自從到巴黎以後,他還從來沒有像這般來去自由過。初夏的畫筆抹過,周圍的一切,除開近在眼前的以外,似乎都帶上一種朦朧的調子,一種漫漫無際溫暖芬芳的氛圍似乎使一切變得輕飄飄的,似乎特別的融洽和諧;歡樂的回報似乎突然都變得近在咫尺,而痛苦的清算似乎都隱退到了遙遠的天際。查德又離開了巴黎,自從遠來的客人們看見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沒有說出詳細的理由,只有些尷尬地解釋說這是不得不去的。這是他生活中類似情形中的一次,可以證明這位青年人的交遊廣泛。斯特瑞塞對他離開的關心,也只由於它成了這樣一種證明。它賦予這年輕人的形象更豐富的層次,而這一點令他感到寬慰。還令他感到寬慰的是,查德的「鐘擺」,自從上次突然向烏勒特急擺被他親手拉住以後,又往回擺動了。他喜歡這樣的想法,即假如他在一瞬間制止了鐘的擺動的話,那是為了使它在隨後,也就是現在的運動中擺得更有生氣。他自己也做了一件以前從沒有做過的事,他好幾次整天出外遊玩——他和戈斯特利小姐一起去了幾次,和小彼爾漢姆去了幾次還都不算在內——他去了一次沙特爾,在大教堂前沉浸在美的感受之中;他還去了一次楓丹白露,在那兒盡情想像自己正在前往義大利的路上;他去了一次魯昂,而且還帶了一隻手提袋,在那裡過了夜。

在一個下午,他還完成了一次和上面完全不同的訪問。那天,他彷彿無意地來到對岸一座古老而且高貴的建筑前,穿過入口處高大的拱門,走近看門人的小屋,說要見德·維奧內夫人。在那以前,他已經不止一次在似乎是隨意的漫步中,感到它只有一步之遙,對這件事躍躍欲試了。只不過,奇特的是,在他那天早上去了巴黎聖母院以後,他的立場的一貫性,以他所設想、所希望的那種方式,又恢複了。在那之後,他認為,這一段瓜葛完全不是他的所作所為引來的。他緊緊抓住自己立場的支撐點,而這恰恰在於這關係對他個人並無利害可言。一旦他主動去追求他的巴黎之行中這段令人心動的關係,從那一刻起,他的立場立刻遭到削弱,因為那樣一來,他就在受利害驅使了。只是在幾天前,他才給自己的這種一貫性決定了一個界限:他決定,他的一貫性只維持到薩拉來到為止。隨著她的到來,他理應獲得自由行動的權利,這再合邏輯不過。假如別人定要干涉他的事情,那他除非是十足的傻瓜才應當繼續謹小慎微。假如別人都不能信任他,那他至少可以放任一些。假如別人試圖要限制他的自由,那他就取得了試試利用現有的地位究竟可能得到些什麼喜歡的東西的權利。當然,按嚴密的邏輯,他或許應當等波科克們有所表露以後才開始他的嘗試——他本來是決意要按嚴密的邏輯行事的。

然而,那個下午,他突然感到一種恐懼,這恐懼改變了一切。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對自己沒有把握。這不是針對和德·維奧內夫人再多接觸一兩個小時會對他敏感的神經產生什麼影響而言——他擔心的是,他怕的是,和薩拉·波科克一起——他已經有若干個晚上睡眠不佳,甚至從夢中驚醒,都和那位女士有關——只消待一小時,她便會對他產生不知什麼樣的影響。薩拉在他眼裡比真人高大許多,而且隨著她離得越來越近,而變得愈加高大。他的想像一旦開始運動,便不能遏制,他想像她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就像已經聽到她的責難,已經在她的指責下愧疚莫名,兩頰發燒,已經答應悔過自新,立即無條件投降。他好像已經看到自己在薩拉監督下被送回烏勒特,就像少年罪犯被送到懲戒所一般。烏勒特,當然,並不當真是個懲戒所,但他事先就知道薩拉是在旅店裡的客廳會面的。所以他的危險在於,至少在他處於這種惶惶不安的心情時看來,按剛才的推想,他會做出某種讓步,而這讓步會意味著他和現實世界的突然脫離,因此,他如果再遲疑下去,便有可能完全失去機會。這種可能性德·維奧內夫人已經對他描述得極其真切生動。總之一句話,這就是他為什麼不再等待下去的原因。他突然意識到他必須趕在薩拉到來前行動。所以,當從看門的太太那裡得知他想見的那位夫人不在巴黎時,他大失所望。她去了鄉下,而且要在那裡待幾天。這本來是一樁極其平常的巧合,可是它在可憐的斯特瑞塞身上產生的效果卻是令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一下子覺得彷彿再也見不到她了,彷彿這都是因為他對她不夠好,才給自己帶來這樣的結局。

斯特瑞塞放任自己的想像沉溺於陰暗的前景之中,可以說也有好處,因為,相形之下,從來自烏勒特的使者們踏上站台那一刻起,情形便顯得有些好起來。他們是乘船從紐約直接到的勒阿弗爾,再從那裡乘車到巴黎。由於海上順利,他們提早登了岸,使查德·紐瑟姆沒有時間實行到港口去迎接他們的計畫。他收到他們宣布賡即登上最後一段旅程的電報時,才剛剛打算去乘坐前往勒阿弗爾的火車,於是他可做的,便只有在巴黎等候他們的到來了。為了那個目的,他急忙來斯特瑞塞的旅館邀後者一同前往,甚至還用他慣常的輕鬆親切的語氣邀韋馬希也一同前去,因為,當他的馬車咔嗒咔嗒駛來的時候,那另一位先生正在斯特瑞塞視線以內,在那熟悉的院子里一本正經地踱步呢。韋馬希已經從同伴那兒得到了消息,因為後者事前得到了查德派人送的字條,說波科克們就要到了。在被告知這消息的時候他朝同伴瞪起眼睛,雖不失慣常的莊嚴,但卻讓後者看出了猶疑。斯特瑞塞現在已經眼光老到,看神態就知道他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麼調子。他唯一有幾分把握的是飽滿的調子,但在沒有掌握充分的事實的情形下,那又談何容易!波科克們目前還屬於未知數,而他們實際上可以說是他招來的,所以就這一點而言,他已經無法迴避。他想對這件事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感覺,但卻一時只能找到一種模糊的感覺。「為接待他們我將需要你很多幫助。」我們的朋友這樣對他說道,他十分清楚這句話,還有許多類似的話,在他表情嚴肅的同伴身上產生的效果。他特別指出韋馬希會非常喜歡波科克夫人,他敢肯定他會的,他會在每一件事情上都和她意見一致,而反之,她對他也會一樣,總之,巴拉斯小姐的鼻子這回要碰扁了。

就這樣,在他們在院子里等查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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