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天後,他收到從美國來的一個消息。那是疊起來粘好的一小片藍顏色的紙,它沒有經他的銀行家轉交,而是由一個穿制服的小男孩送來,在門房的指點下,交到當時正在小院子里散步的他手裡的。那已是傍晚時分,但正是白晝很長的季節,也是巴黎的氣息最無孔不入的季節。大街上飄著鮮花的芬芳,他的鼻孔里總是停留著紫羅蘭的香氣。他喜歡聽這大城市的各種聲響,它們引起他的遐想。他想像振蕩在空氣中的各種聲響似乎都專為他而來,因為它們不在別的地方,卻在這些暖和的夏日漸近黃昏的時候一齊向他湧來,充滿著生活的韻味,簡直如同一出無比大的戲劇:遠處傳來的含混的低吟,近處瀝青路面上一聲清晰的滴答聲,什麼地方什麼人的一聲呼喚,一聲應答,猶如演員說台詞一般抑揚頓挫。像往常一樣,他那晚要同韋馬希一起在家進晚餐——他們這樣做已經有一段時間,因為既方便,又省錢。現在他就是在隨意走動著等他的朋友下來。

他便在小院子里讀他的電報。打開電報,他便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後來又花了足足五分鐘將它再看一遍,最後他才將它捏成一團,彷彿要拋到一邊,但終於沒有——直到又轉了一個圈子,再跌到一張小桌旁的椅子里,他仍然將電報握在手裡。他將這一小片紙緊緊握在拳頭中間,又抱緊雙臂,將它更深地埋藏起來,便在這種姿勢中兩眼直視前方陷入了沉思,他甚至沒有看見韋馬希來到跟前。事實上,後者見他這副模樣,只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便立即折回到閱覽室里,彷彿他看見的景象使他必須那樣做似的。但那位米洛斯來的朝聖者並不覺得他不可以在那藏身之地的透明玻璃掩護下觀察這邊的情形。斯特瑞塞最後又將他收到的那東西拿出來小心地展開放在桌上,又仔細讀了一遍。它就在那兒躺著,直到他終於抬起頭來看到了正從裡面觀察他的韋馬希。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有片刻功夫,兩個人都沒有動。但是斯特瑞塞隨即站了起來,一面更加小心翼翼地將電報折好放到上衣口袋裡。

幾分鐘後,這兩個朋友一起坐到了餐桌旁,但斯特瑞塞並不曾提電報的事。直到他們在小院子里喝完咖啡,最後分手,兩人中誰也沒有說一個字。而且我們的朋友還感覺到這一天兩人說的話甚至比平時更少,就像雙方都在等對方說什麼。韋馬希本來就時常有一種好像是坐在自家帳篷門前的架勢,所以在經過了這麼多星期以後,沉默本來就已經成了他們的音樂會的一個音符。在斯特瑞塞的感覺中,這個音符最近變得比先前更突出了。而今晚,他覺得比任何別的時候拖得都長。但當他的夥伴最後問他今晚是不是有什麼事時,將門關上的卻是他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回答說。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有機會作更符合實際情況的回答。整個晚上那件事情都打發不開。晚餐後頭幾個小時,他關在房間里試圖寫一封長信。為了這個目的,他吃罷飯便匆匆和韋馬希分了手,讓他自己去打發時光,連兩人慣常的寒暄也顧不得了。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寫好信,重又下樓來走到街上,也不問他的朋友在哪裡。他漫無目的地在外面走了很久,直到凌晨一點才回到旅店,借著門房為他留在外面擱板上的一小段蠟燭頭的飄忽的亮光上樓回到房間。關上房門,他拿起那一疊沒有寫完的信,看也不看便撕成了碎片。之後他一頭倒下——彷彿多多少少歸功於那一撕——便安心地入睡,而且一覺便大大地睡過了頭。於是乎,也許是九點,也許十點,當一根手杖頭的敲擊聲在他的門上響起的時候,他的模樣還不太宜於會客。但聽見查德·紐瑟姆響亮的胸音,他很快就給來客開了門。頭天晚上那張險些過早地遭到不測,因而愈加寶貴的藍色紙片現在正躺在窗台上,它已經被重新展平,而且用他的表壓住,以免被風颳走。查德進得門來,習慣地用他漫不經心卻十分銳利的目光四下一掃,立即便發現了它,而且他又允許自己仔細地盯了一眼。然後,他將目光轉向房間的主人:「這麼說,它終於來了?」

斯特瑞塞正在別領結的手停了下來,「這麼說,你知道?你也有一份?」

「不,我什麼也沒有。我只是知道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了那東西,我會猜,唔,」他又說,「這簡直巧得像一齣劇,因為我今早剛好過來——我本來昨天就會來的,但辦不到——來同你一道。」

「同我一道?」斯特瑞塞這時又對著鏡子了。

「回去,終於可以回去了,像我答應過的那樣。我已經準備好了,事實上我這個月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只是在等你——那完全是應該的。但現在你好多了,你很安全——我看得出來,你得到了所有應得的好處。今天早上你的氣色好極了。」

面對鏡子的斯特瑞塞剛好整理完他的外表,這時又把鏡子里的形象審視一番。他果真顯得特別健康么?也許在查德樂觀的目光下多少是如此,但他自己在過去十多個小時里的感覺簡直糟糕透了。不過這評價終究只會更堅定他的決心,查德無意中證明了他的決定是對的。顯然——既然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他的狀況比他自己想像的要好。不過當他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的朋友的時候,那一位的氣色又使他對自己狀況的估計降低了那麼一點點——雖然,要不是他事先知道容光煥發的外表從來都是查德的專利的話,情形肯定還會糟得多。他就站在那裡,在清晨的時光中,顯得心情愉快、精神煥發——他身體結實,膚髮光潤,情緒飽滿;他舉止輕鬆自如,散發著清新的氣息,顯露出莫測高深的神色;他面色紅潤而健康,濃密的頭髮閃著銀色的光澤,在棕色皮膚襯托下更顯得血色充沛的嘴唇無論在什麼場合總是能吐出得體的詞句。他從來沒有顯得像今天這樣出色過,倒彷彿是他為了將自己交出來,特意準備了一番似的。現在這鮮明而多少有些陌生的形象便是他將呈現給烏勒特的樣子。我們的朋友又把他打量一遍——他總在看他,卻總是覺得有些地方看不透,即使是此刻,他的形象也彷彿是從一些別的東西後面透過來一般,如同隔著一團霧。「我收到一份電報,」斯特瑞塞說,「是你母親發來的。」

「果真么,我親愛的朋友?希望她還好!」

斯特瑞塞稍頓一頓,說:「不——不怎麼好。我很抱歉不得不對你講。」

「噢,」查德說,「我一定是預感到了。那麼,我們更應該馬上動身。」

這時斯特瑞塞已將帽子、手套、手杖拿在手裡,但查德卻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以示他要在這裡表明他的意見。他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同伴的東西,似乎他在估計將它們打包要用多少時間。甚至還可以說,他似乎想表示願意派他的傭人來幫忙。「你說『馬上』,」斯特瑞塞問,「是什麼意思?」

「哦,我是說坐下星期的船走。這個季節開的船都很空,很容易訂到鋪位的。」

斯特瑞塞戴好表後,那份電報便一直拿在手裡,這時他將電報遞給查德,但後者卻有些不自然地避開,不去接它。「謝謝,我還是不看吧。你和母親的通信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沒有意見,無論是什麼我都贊成。」聽了這話,斯特瑞塞一面看著他的眼睛,一面慢慢將那紙片疊好放到口袋裡。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查德便轉換了話題。「戈斯特利小姐回來了嗎?」

斯特瑞塞卻並不回答他的問題。「我看,你母親並不是身體有病,一般地說,今年春天她的身體比平時還好些。但是她很擔心,十分著急,看來最近幾天她是忍耐不住了。我們兩個,你和我,叫她失去了耐心。」

「噢,那和你沒有關係!」查德十分慷慨地表示反對。

「對不起——那和我有關係。」斯特瑞塞語氣平和而憂鬱,但卻十分肯定。他的目光越過同伴的頭頂,注視著遠處。「那和我尤其有關係。」

「那就更加有必要馬上動身了。Marars !」那年輕人快活地哼起《馬賽曲》。可是主人卻不受感染,而只繼續站著,注視著遠處。他於是又重複剛才的問題:「戈斯特利小姐回來了么?」

「是的,兩天前就回來了。」

「那麼你見著她了?」

「不——我今天要見她。」但是斯特瑞塞這時不想談戈斯特利小姐,「你母親給我發來了最後通牒。如果我不能帶你回去,我就得離開你。無論如何,我自己得回去。」

「可是你現在可以帶我回去!」查德從沙發上向他保證說。

斯特瑞塞停頓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個多月前,你那麼急著要讓德·維奧內夫人替你說話,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查德想了想,但是他從來不需要想很久。「因為我知道她會做得很好呀。那樣才能讓你保持安靜,也是為你好。再說,」他輕鬆地解釋道,「讓你和她交個朋友,我想讓你知道她的想法——你已經看到那對你多麼有好處。」

「可是,」斯特瑞塞說,「不管怎麼說,她那樣替你說話——只要我給了她說話的機會——只是讓我感到她是多麼想留住你。如果你對那個並不看重,那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想讓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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