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查德在此之後的行為也使人覺得他所說的是真實情況。對他母親派來的特使,他顯得殷勤備至。儘管如此,這位特使與其他人的關係並未因此而淡化。斯特瑞塞握著筆,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給紐瑟姆夫人寫信的次數有所減少,但每封信的內容卻比以前豐富。由於他得把一些時間花在同瑪麗亞·戈斯特利小姐的交往上,所以他寫信間斷的次數較多。他與戈斯特利小姐打交道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就誠摯和投入的程度而言,兩者不相上下。他完全可以說,他真的感到有好些事需要講,對於他目前所處的奇特的雙重關係,他有了更深的認識,並且更不在乎。他曾詳細地對紐瑟姆夫人講過他那挺有用處的朋友,但他開始一再想像查德為其母親重新拿起那久已不用的筆給他母親寫信的樣子,並且覺得查德的報道可能會更翔實。他明白查德要是在信中談到有關他的事,那麼斯特瑞塞和戈斯特利小姐必然是特別重要的角色。查德的報告與他的報告的最大差異很可能在於前者會誇大他與戈斯特利小姐的交往中的輕率因素。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坦誠地向這個年輕人講明他和戈斯特利小姐之間的有趣關係的實質,並如實地一一羅列事實。他把這些事實稱為「整個故事」,口氣聽起來既懇切,又令人愉快。他還覺得如果自己能夠一直做到一本正經,那麼他把這種關係說成是有趣的也未嘗不可。他甚至還誇張地描述他第一次與這位妙不可言的女士見面時那毫不拘束的情景,並因此而沾沾自喜。他毫不隱晦地講明他倆初次相識時的荒唐情形——幾乎是在大街上建立的友誼關係。他的最大的靈感是把仗打到敵人的本土去這一想法,他還因為敵人的無知而頗感驚異。

他從來就認為這是最高級的戰爭藝術,因此就更有理由採取這種方式作戰,尤其因為他的記憶中還沒有使用這種方式作戰的記錄。據說每個人都認識戈斯特利小姐,為什麼查德竟然不認識她?要想不認識她是很困難而且不可能的事。斯特瑞塞不禁問查德,為什麼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查德卻不這樣認為,並要求查德提出相反的依據。他說這番話的語調頗為有效,因為查德似乎承認聽到過她的大名,但不幸的是無緣結交。查德同時還強調,自己那些所謂的社會關係並不像斯特瑞塞想像的那樣廣泛,包括日益增多的美國同胞。查德暗示他越來越傾向於另外一種擇友原則,即很少與那些生活在「聚居地」的人來往。當前他的興趣肯定不在這裡。查德認為他的興趣很廣,斯特瑞塞經觀察後也得出相同的結論。他不知道這興趣到底有多廣,但願他不要知道得太快!因為查德喜歡的東西委實太多,他感到頗不理解。查德首先喜歡的是他未來的繼父,這倒是斯特瑞塞未曾料到的,因為他原先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對付查德對自己的仇恨。他未曾料到這個小夥子的實際態度竟會比他所想像的更麻煩,因為這使他不能斷定查德到底有多麼討厭他,以便確定是否已經做出足夠的努力。斯特瑞塞認為這是了解自己是否做得徹底的唯一辦法。如果查德認為他的態度是不真誠的,僅僅是他爭取時間的手段,那麼毫不聲張地結束所有事情就是最好的辦法。

十天以來,斯特瑞塞反覆和查德懇談,告訴他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使他掌握所有的事實和數字,這樣下來的結果大概就是如此。查德從來沒有打斷對方,插上一分鐘的話,他的舉止、表情和說話的方式都表明他內心沉重,甚至有點憂鬱,儘管如此,他基本上還說得上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他沒有承認他同意對方的要求,可是卻提出了若干相當聰明的問題,有時令對方猝不及防地暴露出自己的無知。通過這些手段,查德表明家鄉人對他潛在能力的估計並不過高,並且說明他正力圖過一種光明正大的生活。他一邊描述這種生活圖景,一邊來回走動,並在停下來時友好地握住斯特瑞塞的手臂。他反覆觀看它,從左邊看看,又從右邊看看,並帶有品評意味地點一點頭。他以品評的姿態抽著香煙,與他的同伴評論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斯特瑞塞有時很需要緩一口氣,於是便重複他曾經說過的話。不容忽視的是查德有他的一套,問題關鍵在於他到底要幹什麼。他那一套使得斯特瑞塞覺得再也不好問涉及鄙俗的問題,但這並不重要,因為除了他提出的問題之外,所有其他問題都已擱置不議。查德說他完全自由,這回答已經足夠,而且並不滑稽的是這自由之身竟然行動困難。他那改變的狀況、他那可愛的家、他那些美麗的東西、他那隨意的談吐、他對斯特瑞塞永不滿足的興趣,或者一言以蔽之,對他的奉迎,所有這些事實如果不表明他的自由,又表明了什麼?他使他的客人感到,在這些優美的形式之下隱藏著他的犧牲,這也是那位客人暗自感到狼狽的主要原因。在這段時間裡,斯特瑞塞一再痛切地感到有必要修改自己的計畫,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把悔恨的目光投向那影響力的化身,那明確的對手。那對手曾以她的方式使他大感失望。他在紐瑟姆夫人的鼓勵下,曾根據她的具體存在這一他喜歡的理論行事。他私下曾有兩次明確表示,他希望她能走出來並找到他。

他還沒有能使烏勒特人接受這一事實,即像這樣的經歷,這樣放蕩不羈的年輕人的生活,在某方面也還自有其道理。眼前這個例子表明,善於社交的人可以避免引起非議,但他至少得準備好一篇聲明,以應付可能對他發起的尖銳指責。這指責在那邊乾燥而稀薄的空氣中震響,其清晰的程度有如報紙專欄上那引人注目的標題,在他寫信時似乎傳入他耳中。「他說他沒有女人!」他可以聽見紐瑟姆夫人對波科克夫人這樣說道。他也可以看到,在波科克夫人的身上集中了雜誌讀者們的反應。他也可以看到,這位年紀較輕的女士滿臉認真,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並聽到她那充滿懷疑、並猶豫了一下才說出來的「那麼在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還聽到那母親明確的決定:「當然可以有種種安排,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在把信交出去後,斯特瑞塞把整個情況考慮了一遍。在想像的情景之中,他把目光集中在那女人身上。他深信波科克夫人將藉此機會再次強調她的看法,即斯特瑞塞先生在本質上是一位毫無能力的人。在他還未啟程之前,他就覺得她在盯著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擺著她不相信他能尋到那女人。她充其量只有一點兒相信他具有尋找女人的本事,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她甚至可能認為不是他找到她母親,而是她母親找的他。波科克夫人以批評的眼光來看待她母親個人做出的判斷。她認為整個事件表明,是她的母親找到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之所以擁有沒有人敢於挑戰的地位,總的說來應歸功於紐瑟姆夫人,因為她的新穎的觀點烏勒特人不會不接受。但是斯特瑞塞深知波科克夫人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想闡明她對他的計畫的看法。簡單說來,她的意思就是,只要讓她自由行動,她不久就能找到那個女人。

在把戈斯特利小姐介紹給查德之後,他感到她懷有過多的戒心,簡直有點不自然。他還感到從一開始起,他就不能從她那裡搞到他需要的東西,至於說他在這個特殊時刻需要些什麼,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像她常說的那樣,他只能tout bêtement 問她:「你喜不喜歡他?」而這並不能搞清楚或解決任何問題。他實際上一點也沒有必要大量搜集有利於這個年輕人的證據,這得歸功於他的感覺。他一次又一次敲她的門,使她知道有關查德的最新消息,儘管這些消息也許不十分有趣,但根本說來還算得上奇蹟。他整個人徹底改變了,這個變化如此顯著,以至於聰明的觀察家覺得它來得太突然,難以置信。「這是一個陰謀,」他宣稱,「其中包含許多隱而不現的東西。」他浮想聯翩。「這是一個騙局。」他說。

他的奇想看來很合她口味。「那麼到底是誰搞的騙局?」

「我認為對此負責的應是支配人的命運。我的意思是說,在這些自然力的控制下,人是無能為力的。我所有的只是可憐的自己,以及微不足道的人的本領。仰賴那些離奇玄妙的力量,是有違遊戲規則的,必須用全部精力對付它,追蹤它。難道你竟然不明白?」他表情怪怪的,好像是在自我表白,「一個人當然希望享受如此稀有的東西。就把它稱為生命吧,」他一邊思索,一邊說話,「稱它為令人吃驚的可憐的親愛的老生命吧。什麼東西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即它可以使所有的人驚呆,或者至少能使人目不轉睛地瞧著它。該死!這就是一個人看到的,或者一個人能夠看到的。」

他的議題從來不會使人覺得索然無味。「你寫給那邊的信就談的是這些事嗎?」

他衝口而出:「哦,是的!」

她又停頓了一會兒,此時他又在地毯上走了一個來回。「如果你不小心,你就會把她也弄來。」

「哦,可是我說過查德會回去的。」

「可是他願不願意呢?」戈斯特利小姐問道。

她說這話時的特殊語調使他停了下來並長時間地注視她。「我之所以十分耐心並想方設法使你同他見面,不正是為了使你能回答這個問題嗎?我今天到這裡來,不正是為了聽聽你的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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