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特瑞塞一到達旅館,便首先打聽有無他朋友的消息。當他得知韋馬希要晚上才能抵達旅館時,他並沒有感到怎樣的不安。問事處的人遞給他一封電報,那是韋馬希發來的,並付了回電費,上面說要求預定一個房間,「只要安靜就行」。他們預先商定在切斯特而不是在利物浦見面,現在看來此協議依然有效。出於某種考慮,斯特瑞塞沒有堅持要韋馬希到碼頭來接他,他們見面的時間也因此推遲了數小時。同樣的原因也使他覺得等待不會使自己感到失望,不管怎麼樣,他們至少可以共進晚餐。而且即使他不考慮自己,僅僅為韋馬希著想,他也不必心存憂慮,因為他們在此之後有的是見面的時間。我剛才提到的安排是這個剛登岸的人出自本能考慮的結果,因為他敏銳地感覺到,儘管與老友久別重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當輪船靠岸時,首先看到的就是老友的臉,而不是歐洲的其他景物,畢竟會令人感到掃興。斯特瑞塞的若干擔心之一就是害怕老友的形象會過多地出現在歐洲的景物之中。

由於上述的巧妙安排,自昨日下午開始,他的最新體驗就給他帶來了闊別已久的自由自在的感覺。這兒環境完全不同,再加上他心中毫無掛牽,他因此感到這次訪問將會很順利,而且這並非期望過高。他在船上很隨便地就交了一些朋友(如果「隨便」一詞能用來形容他的話),但這些人多數一登上碼頭,就匯入湧向倫敦的滾滾人流之中。也有人約他去旅店聚會,甚至還有人願意充當導遊,帶他觀賞利物浦的景物,但他都一一婉拒了。他既不同任何人約會,也不同任何人發展友誼關係。有些人認為同他相識是一件幸事,他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他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離群索居,悄然隱遁,下午和晚上的時光都用於觀賞周圍那些饒有趣味的事物。在默西河畔度過的下午和傍晚使他有機會領略到有限而純粹的歐洲的風光。想到韋馬希很可能已經到了切斯特,他不禁感到有點不安。要是他告訴對方自己這麼早就來了,那麼他將很難掩飾自己已不急於同他見面的事實。他就像一個人發現口袋中的錢比平常多,於是便洋洋得意,在把錢花出去之前還要把它叮叮噹噹地耍弄一番。他不準備明確地告訴韋馬希自己到達的時間;他一方面急於見到他,另一方面又想推遲見面的時間。這些在他身上顯示出來的最初徵兆都使人感到他與他的使命之間的關係絕非單純。我們最好一開始就加以說明,可憐的斯特瑞塞被一種奇特的雙重意識所累。他能在狂熱時感到超脫,在缺乏興趣時卻充滿好奇。

玻璃隔板後的那位姑娘從櫃檯的那一面遞給他一張印有他朋友名字的粉紅色便箋,並準確地念出他朋友的名字。隨後他轉過身來,發現大廳中一位女士正瞧著他,她似乎突然留意到他。她並不十分年輕而且也說不上格外漂亮,然而卻五官端正。他覺得最近曾見過她。他倆對視了一會兒,他這才想起,在昨天住過的那家旅館裡,也是在大廳中,他看到她和一些曾和他同船旅行的人交談了一會兒。他倆其實並未交談一句話,他也不明白她臉上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以至於第二次見面馬上就能認出她來。她顯然也認出了他,這使人愈加感到神秘。她卻對他說道,因為偶然聽到他在詢問,因此便想不揣冒昧地問一下,他打聽的是否就是康涅狄格州米洛斯的韋馬希先生——美國律師韋馬希先生。

「哦,是的。」他回答道,「我那大名鼎鼎的朋友。他從莫爾文來,準備在此地同我見面。我認為他已經來了,可是他還得晚些時候才來。我很高興沒有讓他在這裡老等。你認識他嗎?」斯特瑞塞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講完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多。她回答時的語氣,以及她那此時變得更富有深意的原本變幻不定的表情都似乎說明了這一點。「我曾在米洛斯見過他,很久以前我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我的一些朋友也是他的朋友,我去過他家。我不能肯定他是否還認得我,」斯特瑞塞剛認識的人這樣說道,「可是見到他我會很高興。也許,我將……我將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她停了下來,我們的朋友斯特瑞塞則在思忖她講的那番話,好像他倆談了許多似的。他倆甚至還因此微微一笑。斯特瑞塞隨後說見韋馬希先生並不難,這使得那位女士覺得自己提出的要求過多。她似乎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想法。「哦,」她說,「他根本無所謂!」她接著又說她相信斯特瑞塞認識芒斯特夫婦,在利物浦時他曾看到她和一對夫婦一起,那就是芒斯特夫婦。

然而他和芒斯特夫婦的關係並不深,因此在這個話題上沒有什麼可以多談的。他倆的談話就像一張剛鋪好的餐桌,她提及的熟人關係不僅沒有使餐桌上多一道菜,反而少了一道菜,同時又沒有其他什麼菜可以上。儘管如此,他倆還是坐在那兒,並沒有離桌而去,其結果使他們在並未完成初步的交談的情況下,就似乎變得熟悉了。他倆在大廳中溜達了一會兒,她告訴他這家旅館的好處在於有一個花園。此時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奇怪的自相矛盾之中:他避免與船上的人過多地接觸,而且儘力想法不使韋馬希感到不快,可現在卻突然放棄了迴避與謹慎。他沒有到自己的房間去,卻和這位不邀自來的庇護者先去看那花園。十分鐘之後,他又答應在盥洗之後,再與她在花園中見面。他想看看這座城市,他倆將一塊兒出去逛逛。她似乎完全處於主導地位,對他就像對一位客人那樣。她對當地的情況很熟,因此儼然像是女主人。斯特瑞塞同情地瞧了瞧玻璃隔板後的那位姑娘,彷彿她的地位已經被人取而代之。

一刻鐘以後他下樓來,他的女主人懷著好感瞧著他。她看到的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年紀不過中年(五十五歲),身材瘦削,顯得不太結實。他的面容最引人注目之處是那張毫無血色的棕色臉膛、濃重而下垂的典型的美式鬍鬚、未見稀疏但已花白的頭髮,以及平直而精緻的隆起的鼻樑——上面架著一副眼鏡。從鼻孔到下巴,順著髭鬚的曲線,有一道不同尋常的深而長的刻痕,那是時光之筆留下的痕迹,給這張優雅的臉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細心的觀察者會注意到這一切給斯特瑞塞的女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花園裡等著他。她戴著一雙非常輕軟而富有彈性的手套,看來為這次約會精心地打扮過。他穿越一小塊平整的草地,在英國淡淡的陽光中朝她走來,他的衣著不那麼講究,看來在這樣的場合,他應以她為表率。這位女士外表質樸而典雅,儀態端莊而大方,這立刻給她的同伴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感到這是一種從未見過也難以分析的風度。他還沒有走到她跟前,便在草地上停了下來,佯裝在他的外套的口袋中摸一樣忘記攜帶的東西。實際上他這樣只是為了爭取一些時間。斯特瑞塞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他感到當前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完全脫節,而且他的真實的自我感覺只是產生於此時此地。其實這種感覺始於樓上,當他站在那個遮住了窗戶,因而使室內變得更暗的穿衣鏡面前時。他仔細地打量著自己,很長時間他都沒有這樣做了。他覺得對自己的樣子不滿意,隨後又自我安慰地想關鍵在於怎樣想法補救。他準備到倫敦去,因此帽子和領帶再等一下買也不遲。撲面而來的是他這位見多識廣、博採眾長的朋友的風度,這種風度難以分析,就像是在一場玩得很漂亮的遊戲中朝他擲來的球,而他也同樣乾淨利落地接住了它。就像他倆開始交談時那樣毫無虛飾,毫不轉彎抹角,他可以把對她的印象歸納如下:「她顯得優雅得多!」如果他沒有接著說「比誰顯得更優雅」,那是因為他十分清楚為什麼要這樣比較的原因。

像她這樣的女同胞他可以說是司空見慣,她是百分之百的美國女人,因而一點也不神秘,使人感興趣的是她與憂鬱的韋馬希的關係。儘管如此,她可以使人欣賞到一種更為優雅的風度。他在外套的口袋中摸東西時停下腳步,為的是鼓起勇氣,以便好好地打量她一下,正如她打量他一樣。他覺得她顯得過於年輕,不過一個過著悠閑生活的三十五歲的女人外表依然如此年輕是可能的。她同他一樣,樣子很有特色而且面容蒼白。旁觀者只要瞧一瞧他倆,就可以看出他倆十分相似,這一點他當然不會知道。他倆都有一張瘦骨嶙峋的淡棕色的臉,臉上都有很深的皺紋,長著一隻不合比例的鼻子。他倆都戴著眼鏡,頭髮或多或少變得灰白。正因為如此,旁觀者會以為他倆是兄妹。即便如此,兩者仍有一點區別:妹妹深感與哥哥闊別已久,而哥哥卻驚異於與妹妹的相逢。斯特瑞塞的朋友的眼睛的確沒有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她只是在那兒撫平她的手套,以便他有時間打量她。她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一下子就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處理這種素材對它們說來已是輕車熟路。這雙眼睛的擁有者是一位有著豐富經驗的女士,她見多識廣,博採眾長,善於將其他人分成若干種類並分門別類存放,其技術之嫻熟有如排字工人拆版時將鉛字重歸原處。她尤其精於此道,而斯特瑞塞卻恰恰相反。他倆在這方面的差別如此之大,要是他早明白這一點,他很可能不會與她較量。然而儘管他對此有所覺察,卻並沒有怎樣在意。他感到悚然,過後卻愉快地屈服於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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