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闡明《使節》的主題,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此書最初分12期連載在《北美評論》(1903)上,並於同年出版單行本。為了方便讀者,整個情況在第五卷第二章 中便以盡量簡略的語言及時地加以交代,這樣做猶如在中流插入或沉下什麼東西,既顯得有點生硬,又引人矚目,幾乎要影響到小說的流暢性了。與這部小說類似的作品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其靈感來自微小的暗示,而這麼一點點暗示的種子又落入土中,發芽生長,變得枝繁葉茂,然而它依然能作為一個獨立的微粒,隱藏在龐大的整體之中。簡言之,這部小說發端於蘭伯特·斯特瑞塞出於壓抑不住的感情衝動,對小彼爾漢姆說的那一番話。那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在格洛瑞阿尼的花園裡,當時他真心誠意地想開導他的年輕朋友,苦口婆心地讓他明白那是一種危機,從未有過的一小時悠閑時光卻被他的危機感佔據,而且還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他力圖用儘可能簡潔的語言來闡明這一點,而整個故事正是圍繞著這一點展開。他說的那一番話包含了《使節》的精髓。在此之前,他手握一枝怒放的鮮花,此時他依然如此,有點過分殷勤地將它展示在我們的眼前。「你可要盡情享受人生,如果不這樣就是大錯特錯。重要的不在於如何享受人生,只要享受人生便行。如果你從未享受過人生,那麼你這一輩子還有什麼意義?我現在已經太老了,明白這一切已為時過晚。一旦失去便不可彌補,你千萬不要犯這樣的錯誤。好在我們還有自由的幻象,你可千萬不要像今天的我這樣,連一點關於這幻象的記憶都沒有了。在該享受人生的時候,我卻因為過於愚蠢或者過於聰明,錯過了大好時光。我現在要以親身經歷,告誡人們不要犯類似的錯誤。你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要犯這種錯誤,因為這確實是一種錯誤。享受人生吧,一定要享受人生!」以上就是斯特瑞塞這番話的中心意思,他所喜歡的並且準備與之交友的那位年輕人對此有頗深的印象。「錯誤」一詞在他的話中一再出現,由於這出自他的親身經歷,更加重了告誡的分量。他因此而失去的東西太多,儘管就氣質而論,他在人生中本可以扮演一個更好的角色。現在他大夢初醒,方才覺得形勢逼人,面臨一個尖銳的問題:還來得及補救嗎?也即是說,是否還有時間彌補他的個性所受到的傷害或者人格受到的侮辱?他完全可以說自己愚蠢地受到當眾侮辱,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還是由於自己的笨拙造成的。這一切還來得及補救嗎?不管怎樣,他現在總算明白了這個道理,這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因此,除開這一切所包含的寶貴的道德教諭外,我的故事以及將要展開的情節旨在展現逐漸領悟這個道理的過程。

整個故事和它的胚芽竟是如此相似,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如同以往一樣,這一切都是我親耳聽到的,而且我還準備把那些偶然聽到的如實地搬到紙上。一位朋友曾以十分欣賞的口氣,把一位知名人士對他講過的話講給我聽。這位先生比我的朋友要年長得多,他當時的心境與斯特瑞塞說那一番憂鬱的話時的心境相似。他說這些話時恰逢其時,那是在巴黎的一家藝術館的迷人的古老的花園裡,時間是夏天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當時許多非常有趣的人均在場。我所聽到的並記錄下來的材料成為我的「標記」的上部分,我當時就認為它們能為我所用,事實上它們構成了主要的素材。其餘就是他們簡述的地點、時間以及初具輪廓的場景。這些因素組合在一起,給予我進一步的支持,使我擁有了我稱之為絕對標記的東西。它中流砥柱般地屹立在那兒,激流在它周圍旋轉,就像為固定電纜而用力打入河床的標樁。這個暗示的作用超過了所有其他的暗示,這都是巴黎那個古老的花園所賜。因為在這個暗示中蘊含著若干無價之寶。因此當然有必要打開封條,逐個清點、整理並估價。然而由於某種原因,在這個暗示的輝耀之下,這一類場景令我感興趣的所有因素都一一顯現出來。在我的記憶之中,像這樣包含著豐富意蘊並能激起我強烈興趣的場合,還從來沒有過。因為我認為,各種主題的價值是有區別的,儘管事實上我們在處理某個價值十分難以確定的主題時,只要我們以嚴肅的態度對待它,我們就往往會陷入狂熱與偏見之中,認為它的價值和長處是無可挑剔的。毫無疑問,由此而產生的結果是,即使是在至善之中(一個人的榮譽觀只與此有關),也有一種屬於善的理想美,由這種美激勵而產生的行動會使藝術家的信心達到極致。因此我確信,一部作品的主題可以說是會閃閃發光的,而《使節》的主題則從頭到尾都閃爍著這種光輝。我坦然承認,我認為在我所有的作品當中,它是最上乘、最「完美」之作。這一評價如有任何失實之處,都會使我這種極端的自鳴得意,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因此,在回想這方面的情況的時候,我沒有發現自己在任何時刻失去主觀控制,也沒有因為腳下有可疑的陷阱而感到驚恐;我沒有因為採用的計畫而感到後悔,也沒有因此而喪失信心並感到命運弄人。正如我曾談到過的那樣,如果說《鴿翼》的主題因為其面目隱而不現而使我時感苦惱——儘管我可以不帶偏見地承認,它有時也會突然沖著你做一個表情豐富的鬼臉——我在做這一件不同的事時,卻抱著絕對的信心,在處理問題時一直思路明晰。它具有明確的主題,而且有與我的想法配套的一整套創作素材,這一切展現在我面前有如萬里晴空。(我可以提一下,這兩部作品創作的先後順序與出版的先後順序恰恰相反,先寫出來的作品卻晚於後寫出來的作品出版。)甚至當我感到作品中的男主人公的年齡對於我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時,我依然認為我的假設無懈可擊;雖然德·維奧內夫人與查德·紐瑟姆的差距甚大,使人覺得他倆的關係顯得勉強,甚至很可能被人指斥為令人震驚,可是我仍然抱著從容的態度。我覺得這部作品的素材翔實可靠,在創作的過程中既沒有遇到什麼阻力,也沒有誤入歧途的感覺。不管我把它轉到哪個方向,它都發出同樣的金色光芒。我因為有一位如此成熟的男主人公而感到歡欣鼓舞,他給予我希望,使我有更多的東西可供思考,因為我認為,只有擁有豐富而深厚的主題和人物性格,生活的描述者才有可能深入地進行思考。我可憐的朋友當然應當具有深厚的人物性格,或者毋寧說他非常自然而且豐富地擁有這種性格,這也意味著他具有豐富的想像力,而且他的自我感覺也總是這樣,同時也表明他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害。要「創造」出一個富於想像力的人物,可以說有著無窮無盡的機會,因為在如此情況下還找不到「深入思考」的機會,那麼在哪個地方才能找到這樣的機會?這個人物形象已經如此豐滿,因此在塑造他這種類型的人物的時候,我的想像力沒有必要佔據主導地位,也沒有必要由我根據想像來安排他的行動,因為出於種種其他原因,這樣做是不合適的。如此難得的奢侈,也即是說,在全面掌握某種人的情況或某個人一生經歷的基礎上,研究這個具有極高天賦的人物的機會,無疑還得留待他日,留待我準備為它付出辛勞的那一天。在這之前,它將一如既往,高高懸在空中,可望而不可即。與此同時,類似事例可以充當替代品,我因此只是在較小的規模上處理類似的事例,並聊以自慰。

我得儘快補充說明一點:儘管較小規模的研究可以彌補一些不足,然而手頭處理的事例卻應該享有需要全面研究的大題材的優越地位。與此有著最直接關係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即如何進一步敘寫那個星期天下午在某個巴黎花園中的場景問題,這個問題合乎邏輯地包含在我們那位紳士大發議論的衝動之中。或者換言之,如果這不是嚴格的邏輯引申的結果,也應該合乎理想而且迷人地隱含在其中。(我之所以說「合乎理想」,是因為幾乎沒有必要提及這一點,即是說為了使其獲得最充分的展開和表達,在起始階段,我不得不切斷在我心中朦朧出現的故事與實際報道者可能做的事情之間連接的線索。他依然是各種事件中的幸運者;他的現實存在極其明確,因此排除了其他的任何可能性;他那挺有意思的職能在於把一個越來越奇特、越來越活動的影子投射到藝術家的廣闊視界上,該視界就像為放映兒童幻燈圖片而懸掛的白布一樣,老是懸掛在那裡。)任何說故事的人與表演木偶戲的人所享有的特權,都難於與還未完全制訂好創作計畫的作家相比,因為他只憑藉剛剛開始著手的一點點事實,或者用個比喻來說,只憑藉嗅到的那麼一點點氣味,就來尋找尚未發現的玄妙的內容,這樣做再使人高興不過。或者換言之,沒有其他困難遊戲能像這種遊戲一樣具有如此懸念和刺激性。即使是那種牽著警犬追捕躲藏的奴隸的古老遊戲,在「刺激性」上也無法與它相比。因為劇作家總是按照他本人的天才的規律行事,他不僅僅相信按照正確規律設想出來的可能的正確結局,他所想的要比這個更多。他不可避免地會認為,只要有一點點適當的暗示,場景就必須十分「緊湊」(不管故事的話題是什麼)。經過充滿渴望的挖掘,我才得到適當的暗示,它不可避免地將會成為一個故事的中心,那麼這將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