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二、三、四…… 廚房的時鐘敲了十二下。真是難以理解啊,竟然能看著時間走向停止。這不休的鐘聲聽起來就像發生在無垠的當下,在另一個時間的維度中心不斷地變化著,在那裡時間不是以分秒計算,是以美麗、意義、強度以及深邃的奧秘來計算。

「光明的極樂世界」,這些話就像氣泡一樣從他意識的淺層里湧現出來,然後消失在他緊閉的眼皮下那無垠曠野中的生命之光里,跳動著脈搏,呼吸著。「光明的極樂世界」,這是他所能想到的表述最準確的辭彙了,但是這種無休無止又不斷變化的事件是無法用語言傳達的,語言只會誇大或削弱。這不僅僅是欣喜,更是理解。理解一切,而不是知曉一切。知識包含了知者和無限種類的已知和能知的事物。但是現在,在他緊閉的雙眼裡,既沒有可見的景象也沒有觀景的人。有的只是一個人在極樂之中感受合一存在這樣一個經驗化的事實。在一系列啟示中,光變得愈加明亮,理解逐漸加深,欣喜變得愈加強烈。 「親愛的上帝!」他喃喃自語道,「哦,我親愛的上帝呀。」此時,他聽到了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的蘇茜拉的聲音。

「你想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威爾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她。講話是那麼困難,不是出於什麼身體原因,而是言語顯得如此庸俗,毫無意義。「光亮。」他終於低聲答道。

「那麼你就在那兒看著光亮嗎?」

「不是看」,他思索了好一會兒回答道,「而是我成了那道光。我成了那道光。」他強調似的重複了兩遍。

光亮出現之處即是他消失之處。威爾·法納比——自始至終都沒有這個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光亮的極樂世界,只有一種知識以外的感悟,僅僅是在無限的尚未分化的意識中個體融入合一存在。這,不言而喻,就是思想的自然狀態。當然確實存在過專業的死亡觀察者,那個自我厭惡的芭布絲痴迷者,還有三十億個獨立的意識,每個都處於噩夢世界的中心,在那裡任何腦袋上長了眼睛或是有一絲誠實的人都不會把「肯定」作為回答。那是怎樣的怪事使得思想的自然狀態變成了這般充斥著可悲和犯罪的惡魔之島呢?

在充滿極樂和理解的蒼穹中,許多過往的概念和情感來回穿梭著,就像蝙蝠對抗著落日。普羅提諾的「太一」和他的「流溢說」,都一點點沉澱成更深的恐懼。然後將作為具有更深恐懼的令人憤怒和厭惡的蝙蝠感受,變成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法納比看過、做過、施加給別人和自己所遭受的往事的特定回憶。

但是,極樂、平靜和理解的天空依然存在於這些搖曳的記憶之後、記憶周圍,甚至存在於這些記憶之中。在落日的天空中可能有幾隻蝙蝠,但事實是這可怖的影響人的方式已被扭轉。威爾的思想從一個異常不幸而又扭曲的自我被還原回了純凈的狀態。思想處於最自然的狀態,無邊無際,尚未分化,被光亮福佑,無知但被充分理解。

那片光亮就在此地,那片光亮就在此刻。正因此地無窮,此刻無垠,所以並沒有人在光亮之外欣賞它。事實便是意識,意識便是事實。

右邊又傳來了另一個世界裡蘇茜拉的聲音。

「你快樂嗎?」她問。

一片更加明亮的光輝掃去了所有這些搖曳的思緒和記憶,只剩下了水晶般透明的極樂世界。

他沒有開口,也沒有睜眼,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艾克哈特把它稱作上帝,」她繼續說道,「『快樂是如此令人陶醉,又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強烈,以至於無人能把它描述出來。然而身處其中之時,上帝會散發出它的光和熱,永不消逝。』」

上帝會散發出它的光和熱……多麼精準的描述啊,威爾大聲笑道:「上帝就像是一座著火的房子。」他笑得喘不過氣來。「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再次笑得驚天動地。

他閉起了雙眼,一片光亮的極樂向上湧起猶如倒掛的瀑布傾瀉而來。從統一到更加統一,從客觀的無我到更加徹底的超我。

「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重複道,在極樂世界的洪流中心,出於認識和理解,他最後輕聲地笑了一下。

「那麼七月十五又如何呢?」蘇茜拉問道,「次日清晨又如何呢?」

「再也沒有次日清晨了。」

她搖搖頭說道:「聽起來很像涅槃。」

「那有什麼不對嗎?」

「純正的酒,百分之百標準酒精度——這種酒是讓擁有似酒鬼般品質的人才能享用的佳釀,菩薩會用等量的愛和工作稀釋它。」

「那還不錯。」威爾強調道。

「你的意思是,這樣它會更加美味吧。這也就是為什麼它會有這麼巨大的誘惑力,是唯一連上帝也抵制不了的誘惑。這不明善惡的果實啊,真是太香甜了,簡直就是個超級芒果!上帝已經吃了上億年了。突然人類出現了,對善惡的認識也隨之而來,因此上帝不得不更換另一種難吃的水果。你只要嘗了一口超級芒果,你就會和上帝產生共鳴。」

椅子突然咯吱作響,而後是裙擺摩挲發出的沙沙聲,還有一連串窸窸窣窣的他也聽不明白的聲響。她在做什麼?他本來睜開眼就能得到答案。但是,要知道,誰關心她在幹什麼呢?沒什麼比那閃亮的噴涌而出的極樂和感悟更重要的了。

「從超級芒果到知識之果,我要讓你戒掉它,」她說道,「通過幾個簡單的階段。」

耳邊傳來一陣呼呼聲。幾個認知的氣泡從意識的淺灘里升到了意識的表面。蘇茜拉在留聲機轉盤上放了一張碟片,現在音樂開始播放。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聽到她說,「這音樂是最接近靜寂的,儘管是嚴格編排的,卻也是最接近本真、最接近那百分百純凈佳釀的。」

慢慢地,呼呼聲變成了樂曲聲。另一個認知氣泡升騰起來,耳邊響起的是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

當然,這就是他過去經常聽的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但是卻又如此不同。那急板——已經銘刻在他的心頭。這也意味著他能最大限度地意識到這是一首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首先,已經不是威爾·法納比在聽音樂了。這個急板在無垠的當下流淌開來,那光明的極樂世界漸漸展現出來。或者說這說法有點太委婉了。從另一種形式來看,這個急板就是一個光明的極樂世界;是通過一種特定的認知去理解沒有認知化的萬事萬物;是未分化的意識分解成音符和樂章,但依然還是一個可理解的整體。當然,所有的這一切都不屬於任何人,它時而在內,時而在外,時而不知所蹤。這音樂威爾·法納比之前已經聽過了上百次,但此時他已經重生為一個無主的意識。儘管是一種無主的意識,但他卻能體會到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那強烈的美感以及深層次的含意。與之前的獨自欣賞相比,此次他在同一支曲子中獲得的是之前無法比擬的。

「可憐的白痴」,一個諷刺的氣泡升騰上來。那個可憐的白痴並不想在任何事情上給予肯定的回答,審美除外。一直以來他都在否認,為了做真實的自己,他一直在否認那些他熱切渴望承認的美和意義。威爾·法納比只不過是一個沾滿泥巴的過濾器,另一側的人類、自然甚至他摯愛的藝術都因此變得模糊不清,濺滿污泥,變得更遜色、異化和醜陋。今晚,他對於音樂的感知頭一次完全暢通無阻。在思緒和音樂之間、思緒和形式之間、思緒和意義之間,再也沒有不相關的個體經歷來淹沒音樂或是來製造無意義的不和諧聲音。今晚的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是一隻純粹的曲子——哦,不,是福佑的禮物,不為個人歷史所污染,不為二手思想所羈絆,不讓根深蒂固的愚蠢掩蓋直接體驗的天賦。那愚蠢是每個人,還有那個不願意(或者對於藝術,根本就是無能力)接受肯定為答案的可憐白痴所表現出來的。

今晚的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不僅僅是獨立的個體,在某些不可能的意義上來說,它還是擁有無限存續時間的當下。或者(從某些更加不可能的意義上來說,鑒於它有三個樂章並且按照常速演奏)它是沒有存續時間的。節拍器支配著每個樂句,但是這些樂句的總和並不是以分秒來計算。它有著自己的節奏,卻沒有時間的概念。那麼究竟是什麼在支配著整首樂曲呢?

「永恆。」威爾被迫回答道。這是任何思想高尚的人都不願對自己提及的形而上的骯髒辭彙,更不用說是公開講了。「永恆,我的同胞們,」他大聲說道,「永恆之類的。」正如他預想的一樣,這個詞說出來也並沒有那麼諷刺。今晚說出這兩個字就像說出另外兩個字的禁忌詞一樣簡單。他笑了起來。

「什麼事情那麼好笑?」她問道。

「永恆,」他回答說,「不論你信不信,就像狗屁一樣真實。」

「非常好!」她同意道。

他坐在那裡聚精會神一動不動,眼和耳捲入了相互交織的聲音流,協調一致,亮度相同且交織在一起的燈光流,並且無休止地從一個次序向另一個次序流動。這首再熟悉不過的老舊音樂每一個樂章都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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