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威爾·法納比自己做了早餐。羅伯特醫生清晨便去了醫院。當他從醫院探訪回來時,威爾正喝著他的第二杯帕拉島茶,吃著抹了柚子醬的由麵包果粉製作的吐司麵包。

「晚上倒不怎麼疼,」羅伯特醫生回答了威爾對他妻子的問候,「拉克西米熟睡了四五個小時,今天早上還喝了點濃湯。」

他繼續說,看起來妻子還可以拖到明天。如果他整天待在醫院的話會使病人太累,畢竟生活還得繼續,他還得好好活著。他決定開車去自由實驗站,與配藥實驗室的研究團隊一起工作幾小時。

「製造解脫之葯?」

羅伯特醫生搖搖頭:「製造只是重複標準操作的一項工作——是技術工人乾的活,不是研究員的工作。團隊正忙著研究新玩意兒。」

然後,羅伯特醫生開始講述起來:「最近從傘房瑞威亞 種子中分離出了吲哚——傘房瑞威亞種子是去年從墨西哥帶回來的,現在種在站內植物園裡。至少三種不同的吲哚,有一種看起來似乎十分有效。動物實驗表明,它能影響大腦內的網狀組織……」

羅伯特醫生走了,只剩下威爾自己,他坐到吊扇下面,繼續讀他的《真相筆記》:

我們無法從我們自身的基本非理性中推斷出自我。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習如何做到合理的非理性這一藝術。

經過三代改革後,帕拉沒有了像羊一樣的獸群,也沒有了善良的神職牧羊人再來修剪羊毛和閹割羊群;沒有了像牛或豬一樣的牲畜,也沒有了得到許可的牲畜販子,沒有皇室或軍隊,沒有資本家或革命家來打烙印、圈禁和屠宰。有的只是男男女女自願聯合在一起,朝著通往完全人性化的道路前進。

曲調還是卵石,過程還是本物?「曲調。」佛法和現代科學答道。「卵石。」經典的西方哲學家說。佛法和現代科學從音樂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當人們閱讀西方哲學家的作品時,頭腦中浮現的形象是一幅拜占庭鑲嵌畫,堅硬,幾何對稱,由數百萬小石頭方塊構成,被牢固地黏結在一座沒有窗戶的長方形基督教堂的牆上。

舞者的優雅以及糾纏了她四十年的關節炎——兩者都是骨架的功勞。正是因為這僵直的骨架,在女孩年輕時才能夠踮起腳尖旋轉,也正是因為同樣的骨頭,變得有些生鏽,祖母只能坐在輪椅上。同樣地,一種文化的強有力支撐是所有個體產生獨創性和改造力的首要條件,但同時也是個體的獨創性和改造力的主要敵人。我們成長為完整個人不可或缺的事物,恰恰是限制我們成長的事物。

對解脫之葯一個世紀的研究清楚地說明:就算極其普通的人也能夠很好地幻想或者甚至經歷自我解放的過程。從這個角度看,創造並享受高等文化的男士和女士並不比文化修養底蘊較淺的人生活得更好。高端的體驗和低級的符號象徵的表達是完全相容的。

由帕拉島藝術家創造的表意的象徵符號並不比其他地方的藝術家創造的表意符號更好。相比於那些為挫折和愚昧、暴政和戰爭、滋生罪惡慫恿犯罪的迷信所傷害的人創造出的悲劇或是補償性象徵符號,帕拉島的象徵符號,作為快樂和成就感的產物,可能不夠感人,在審美上不夠令人滿意,但帕拉島的優越不體現在這些符號表達上,而是存在於一種藝術之中,這種藝術儘管遠比其他藝術更高級、更有價值,但卻仍然能為所有人所實踐——充分體驗式的藝術,能使人變得與各個世界,包括作為人類的我們所居住的世界,更為親密熟悉。我們不能以評判其他文化的方式(因為沒有更好的標準)來評判帕拉文化,不能根據一些天才藝術家創造的藝術和哲學符號等成果來評判它。不,應該根據這個集體中所有人——普通人和傑出人——能否在每一個偶然和每一個時間與永恆的連續交點中體驗到它來評判。

電話鈴聲響起。是任由它響呢,還是接起來告訴對方羅伯特醫生今天外出了呢?威爾選擇了後者,他拿起了話筒。

「這是麥克費爾醫生的小屋,」他拙劣地模仿幹練的秘書,「但是,醫生今天外出了。」

「如此正好。」電話線那頭響起了皇室味十足的聲音,「你好嗎,親愛的法納比?」

威爾嚇了一大跳,他趕緊結結巴巴地感謝殿下親切的詢問。

「所以說,他們昨天下午帶著你,」拉尼說,「去看了一場他們所謂的啟蒙儀式?」

威爾已經完全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他選了個中性的詞,以最含糊的語氣回答:「相當不錯。」

「不錯,」拉尼說,用她一貫的發音方式,特意強調著這兩個字,「但卻是對真正啟蒙儀式的拙劣模仿,褻瀆神明。他們從不知道自然秩序與超自然秩序的最根本區別。」

「說得對,」威爾輕聲贊同說,「說得對……」

「你當時怎麼說?」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大聲質問道。

「您說得對。」威爾提高聲音重複道。

「我很高興你能贊同我的觀點。但我給你打電話不是為了討論自然秩序和超自然秩序的區別——雖然這個極其重要。不,我給你電話是有更緊急的事情。」

「石油?」

「石油,」她肯定地回答道,「我在壬當的私人代理給我傳來了很令人不安的訊息。他職位相當高,而且消息總是很靈通。」

威爾此時心裡很好奇,在外交部酒會上那些胸前掛著勳章的圓滑的客人中,究竟是哪個人欺騙了他的同伴——當然包括他自己。

「在過去的幾天里,」拉尼繼續說,「至少有三個歐洲和美洲的主要石油公司代表們飛到了壬當羅布。我的眼線告訴我,他們已經在活動了:拉攏政府中四五個重要人物,這些人物可能對未來誰將獲得帕拉石油開採特許權具有重要影響。」

威爾不太贊同地彈了下舌頭。

拉尼暗示,即使不是直接送上一大筆錢,至少也應提出極具誘惑力的數額作為承諾。

「真惡毒。」威爾評論道。

「真是惡毒。」拉尼十分贊同。這就是為什麼必須採取行動,而且必須立即採取行動。她從巴胡那兒得知威爾已經寫信給阿德海德勛爵,而且毫無疑問過幾天就會有回信。但是,這個期限還是太長。時間至關重要——不僅因為那些競爭公司正進行的活動,而且還有別的原因。「立刻,馬上!」她耳邊的聲音一直敦促著。「立即,一分鐘都不能耽誤!」必須發電報告知阿德海德勛爵所發生的事情(忠誠的巴胡,她插話道,同意以倫敦壬當公使館的名義發出消息),並需緊急要求他授權其特使採取一些必要行動——目前看來,適當的行動主要是財務性質的——才能保證他們共同事業的勝利。

「那麼,經你的允許,」拉尼以總結性的語氣說,「我將告訴巴胡儘快發電報。以我們共同的名義,法納比先生,你的和我的名義。我希望,親愛的,你是同意這樣做的。」

一點兒也不能同意,但是好像也沒有借口,鑒於他已經給阿德海德勛爵寫信提議。「是的,當然。」他大聲說,以表示熱情,並以此掩飾漫長的遲疑性停頓。他說話之前遲疑了很長時間試圖尋找一個其他的答案。「我們應該會在明天的某個時刻得到回覆。」他補充道。

「我們必須在今晚得到回覆。」拉尼向他保證。

「可能嗎?」

「以上帝的名義(感情洋溢地),一切皆有可能。」

「說得對,」他說道,「說得對。但是仍然……」

「我會聽從我耳邊的聲音。『今晚』這麼說的。而且,『他將給法納比先生全權委託』——全權委託,」她興緻勃勃地重複,「『而且,法納比一定會徹底地成功。』」

「我不知道是否能成功。」他遲疑地說道。

「你必須成功。」

「必須?」

「必須!」她堅持道。

「為什麼?」

「因為是上帝鼓勵我發動這場精神十字軍聖戰。」

「我不太明白這種聯繫。」

「或許我不應該告訴你。」她說道。接著,沉默一會兒後,「但是,畢竟,為什麼不應該呢?如果我們的事業勝利,阿德海德勛爵同意動用他所有的資源支持聖戰。因為上帝想讓我們的聖戰成功,所以我們的事業不可能不勝利。」

「證明完結——」他想喊,但抑制住了。這樣不太禮貌,畢竟這個話題沒有一絲玩笑的意味。

「那,我必須給巴胡打電話,」拉尼說道,「再見,我親愛的法納比。」她掛斷了電話。威爾聳聳肩,轉頭繼續看《真相筆記》。還能做什麼呢?

二元主義……沒有它,就沒有好的文學作品。有了它,生活幾乎不會好。

「我」是單獨的,受約束的物質的我;「是」否定所有的存在都是關聯的並發生變化。「我是」雖是兩個小詞,但蘊含著多麼大的不真實!宗教思維的二元主義者讓灌輸的精神遠離巨大的深淵;非二元主義者將巨大的深淵納入他的精神,或者更準確地說,他發現巨大的深淵已經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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