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好,親愛的。晚上好,法納比先生。」

語調很歡快——不,蘇茜拉很快注意到,有點刻意的勉強,但很自然,很真誠。她猜測,在來這之前,羅伯特醫生一定是去過醫院,一定是看過拉克西米,因為蘇茜拉本人也是剛剛在一到兩個小時之前看過她。拉克西米比之前情況更糟,像個骷髏似的,面無血色。半生的愛,相互理解和寬容——再過一到兩天,這一切都將結束;醫生將孤獨終老,但是病魔還在繼續。「人沒有權利,」有一天一起離開醫院的時候,她的岳父對她說,「人沒有權利將悲傷施加給別人。當然,也沒有義務,假裝不傷心。人只應該接受自己的悲傷,或嘗試做一個斯多葛派人。接受,接受……」他的聲音中斷了。抬頭看看,他已淚流滿面。五分鐘過後,他們坐在蓮池邊的一個長椅上,一座很大的石佛投下陰影。在一個長滿草葉的圓形平台上,忽然有隻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裡。從落水聲響判斷,這隻青蛙一定很肥。泥土裡,厚密的青莖承載著健碩的花蕾伸向空中。這兒,那兒,藍色或玫瑰般的象徵啟蒙的花朵向著太陽打開花瓣。從森林中飛出來的蒼蠅、纖小的甲殼蟲,還有野蜜蜂在四處試探。俯衝,半空停留,再俯衝,一群閃閃發光的藍色和綠色的蜻蜓在尋找食物。

「真如,」羅伯特醫生低聲說,「真如。」

他們默默地坐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接著,忽然,他觸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

她睜大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兩隻小鸚鵡停在石佛的右手掌里,正在嘰嘰喳喳求愛。

……

「你又在蓮池那兒逗留了?」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的蘇茜拉問道。

羅伯特醫生給她一個微笑,點點頭。

「希瓦普萊姆怎麼樣?」威爾又問。

「很不錯,」醫生回答,「唯一的缺陷是太接近外部世界。在這兒,我們可以忽略種種愚鈍,並安心工作。而那裡,藉助市政天線、通訊站和通訊頻道,外部世界永遠如影隨形。人們可以聽到,感覺到,聞到一切——對,聞到。」

「我來這之後,外面發生了一些超常的災難嗎?」

「在你們那的世界裡,沒什麼特別的。真希望我也能夠說,我們這邊也一樣。」

「出了什麼麻煩?」

「問題就是我們隔壁的鄰居,迪帕上校。首先,他又和捷克達成了協議。」

「購買更多軍備?」

「價值六千萬美元。今早廣播剛說的。」

「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

「通常的目的:榮耀和權力,名利和盛氣凌人的樂趣,本土的恐怖主義和軍事演習,國外征服和讚美詩。接著,我該說第二條不令人振作的新聞了——上校又發表了他著名的大壬當共榮演說。」

「大壬當?是指什麼?」

「你問得好,」羅伯特醫生說,「在1447年到1483年期間,大壬當是由壬當羅布的蘇丹王控制的領土。包括壬當、尼科巴群島、大約百分之三十的蘇門答臘和整個帕拉島。如今,它是迪帕上校的統治區。」

「真的?」

「迪帕上校可是一臉嚴肅宣稱的。不,我說得不對。他是扭曲著那張紫色的臉,用最高的分貝宣稱的,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後,他的聲音很像希特勒的語氣:否則大壬當要滅亡!」

「但是,大國不會允許的。」

「也許,大國不想看到他在蘇門答臘這麼說。但是帕拉島——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搖頭,「帕拉島,很不幸,沒有庇護傘。我們不想要軍國主義,我們也不想要資本主義。兩方陣營急於向我們推銷的工業化——因為不同原因,當然,我們更不想要。西方向我們推銷工業化,因為我們的勞動力廉價,相應地,投資者收益就高。我們對它說不,所以我們沒有庇護傘。我們沒有接受所有大國的理念,所以他們偏向支持由壬當控制的帕拉,這樣他們會從油田中受益。而面對獨立的帕拉島國,他們則不會受益。如果迪帕進攻我們,他們會說,多可悲,但他們不會支持。迪帕接管我們後,會招來石油商,他們會很開心。」

「對於迪帕上校,你們能做些什麼呢?」威爾問道。

「除了消極抵抗,什麼也做不了。我們沒有軍隊,沒有強勢力的盟友。而這兩者,上校都有。如果上校挑釁,我們能做的頂多就是向聯合國申訴。同時,我們會就最新的大壬當演講向上校抗議,對我們在壬當羅布的部長提出抗議。十天後,這位大人物來帕拉島進行國事訪問時,我們也會提出抗議。」

「國事訪問?」

「小王子的成人禮。早就邀請過上校,但他尚未做出回應。今天才最終確定。我們將召開一個峰會和一個生日宴會。讓我們討論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吧。你今天感覺如何,法納比先生?」

「不只是好——而且很棒!我有幸接待你們執政君主的到訪。」

「穆盧干?」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他是你們的執政君主?」

羅伯特醫生大笑起來:「你可能會提出採訪的。」

「不,我並沒有,也沒有採訪他的母親。」

「老拉尼也來啦?」

「她在耳邊聲音的命令之下來了。我的老闆,喬·阿德海德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有沒有告訴你,她想讓你的老闆來開採我們的石油?」

「她的確和我說過。」

「他的最新提案,我們在一個月前拒絕啦。這件事,你知道嗎?」

威爾鬆了一口氣,很誠實地回答,他不知道。關於最近的這次斷然回絕,喬·阿德海德和老拉尼都沒和他說過。「我的工作,」他繼續說道,聽起來有點不太真實,「是木漿部,而不是石油領域。」威爾停了一會兒。「我在這兒是什麼情形呢?」他最後問道,「不受歡迎的老外?」

「嗯,幸運的是,你不是武器推銷員。」

「也不是傳教士。」蘇茜拉說道。

「也不是石油商。」

「也不是鈾礦勘探員,就我們所知。」

「以上這些,」羅伯特醫生總結道,「都是『阿拉法加級』不歡迎的。對於一名記者,我們的態度是『貝塔級』。不屬於那種我們最希望邀請到帕拉島的人;但也不屬於那種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就要被我們驅逐出境的。」

「只要合法,我願意待在這兒。」威爾說道。

「我可以問一下為什麼嗎?」

威爾猶豫了一下。作為喬·阿德海德的秘密代理和一名對文學很感興趣的記者,他需要待在這兒和巴胡談判,贏得他的酬勞與一年的自由。但是,還有一些其他可以言明的原因。「如果你不反對個人意見的話,」他說道,「我可以告訴你。」

「說吧。」羅伯特醫生說道。

「事實是,我和你們的人接觸得越多,就越喜歡。我想更多地了解你們。在這個過程中,」他補充道,看著蘇茜拉,「我或許可以找出一些關於我自己的有趣的東西。我可以在這待多久?」

「正常來講,只要你走路方便啦,我們就會讓你離開。但是,如果你對帕拉島很感興趣,特別是,如果你對自己很感興趣——那我們會延長一些。或者,我們應該這麼做嗎?你怎麼說,蘇茜拉?畢竟,他的確是為阿德海德工作的。」

威爾本想再次抗議,他是在木漿部工作;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忍住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羅伯特醫生又重複了他的問題。

「是的,」蘇茜拉最後說,「我們需要冒些險。但是,從個人角度而言……個人角度而言,可以試試。這麼做對嗎?」她看著威爾。

「那麼,我認為你可以信任我。至少,我希望你能。」他大笑,嘗試著開玩笑;但是,讓他不安和尷尬的是,他臉紅啦。為什麼臉紅?他憤怒地在拷問自己的良心。如果有人被出賣,那應該是加利福尼亞標準石油公司。迪帕一旦進來,誰獲得石油開採的許可權又有什麼分別呢?你更願意被什麼吃掉——狼還是虎?從羔羊的角度來看,幾乎沒有區別。喬不會比他的競爭對手更差。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自己沒有那麼著急給阿德海德送信。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可怕的女人不能讓他平靜呢?

透過床單,他感到有隻手放在他沒有受傷的膝蓋上。羅伯特醫生朝著他笑。

「你可以待一個月,」他說道,「我會對你完全負責。我們會盡最大努力向你展示我們的一草一木。」

「我很感謝你們。」

「有疑慮的時候,」羅伯特醫生說道,「應該去相信他人。這條建議是老拉賈給我的。當時我還年輕。」他看著蘇茜拉:「讓我們想想,老國王死的時候,那時你多大?」

「只有八歲。」

「那麼,你對他的記憶應該很清晰。」

蘇茜拉大笑起來:「有人會忘記他通常談論自己的方式嗎?『「我」喜歡我茶里的糖。』多麼親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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