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許多城市裡

流光易逝,一九三三年已經過去了。記者們按照宣傳部的旨意造輿論,定調調。如果他們的話可信,那麼一九三三年該是偉大的一年,成功的一年,勝利的一年,也是德意志民族有了自己的「元首」和覺醒的光輝的一年。

對演員亨德里克來說,這無疑是愉快而輝煌的一年。這年,他以重重憂慮、麻煩和困難開始,卻以躊躇滿志而告終。聰明異常的亨德里克,愉快而又信心十足地迎接著一九三四年的到來。他是當權者的寵兒,備受總理的賞賜。總理這位大人物伸出巨掌保護了他,並把亨德里克/梅菲斯托當作宮廷丑角、插科打諢的名優和令人取樂的玩物。總理早已寬恕了這個戲子過去在藝術生涯中的不光彩歷史。帶鞭子的黑女人朱麗葉對他的控制也已經成功化解。亨德里克扮演各種精彩的角色,拍電影,他賺了許多錢。

總理經常接見他,像過去隨時出入施密茨經理和伯恩哈德小姐的辦公室那樣,如今亨德里克幾乎同樣可以隨時出入總理的官邸和私宅。

為了給您除郁解悶,

我扮成貴公子來到這裡。

亨德里克輕佻地唱著《浮士德》的台詞,心情舒暢地向這位當權者致意。總理在忙完一整天罪惡的血腥勾當之後,能有一個丑角同自己說說笑笑,開開心,這比任何休息都更妙。為此,林登塔爾差點心起嫉妒。不過,她畢竟是個善良的女人,而且也還欣賞亨德里克·赫夫根。亨德里克同這位令人畏懼的胖子總理的友誼,已為眾人所知,引起了廣泛議論。

可博得兒童、猢猻的讚歎,

如果這種事合你的口味。

有時,亨德里克不得不想起這句台詞,因為同事、詩人、新的社交聚會的女士們,甚至那些政客們都用阿諛奉承的話語來折磨他。難道亨德里克·赫夫根真有心思去聽那信奉德國民族主義的皮埃爾·拉律先生纏綿的甜言蜜語?難道亨德里克真的欣賞伊里希博士那帶有文學性誇張的恭維話和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文雅的客套話?他在老朋友烏爾里希斯面前輕蔑地談論,稱這些人為「該死的一伙人」。但此時他對那些阿諛奉承的話,心裡不正感到美滋滋的嗎?無論亨德里克對烏爾里希斯說些什麼,都不會影響亨德里克在埃斯帕拉那達飯店裡,與桌前有衣冠整齊的年輕黨衛隊年輕軍官陪同的皮埃爾·拉律先生喝香檳酒,而且他還覺得酒香味美。

亨德里克有許多朋友,其中有幾個會逗人發笑。詩人本亞明·佩爾茨就是其中之一。年輕人欣賞他浮華、晦澀的朦朧詩,喜歡到發狂的地步,當然這些年輕人中的大部分現在都正在過流亡的生活。

本亞明·佩爾茨,身材矮小敦實,淺藍色的眼睛,目光顯得冷淡無情,雙頰向下垂著,厚厚的嘴唇顯露出一種貪慾。在交談中他悄悄透露,自己崇拜納粹主義。因為納粹主義將徹底消滅令人無法忍受的機械化的文明制度。他熱愛納粹主義,因為它直接把人帶到懸崖峭壁,因為它有死亡的氣息,而且它會把無限的痛苦傾瀉在蛻變的大陸,這大陸的蛻變一半是發生在組織得無可非議的工廠,另一半是發生在為體弱者準備的療養院。

「在民主主義國家裡,生活不會有風險,」詩人佩爾茨輕蔑地說,「我們的生活漸漸失去了英雄氣概。今天我們目睹到的奇觀是一個全新人類的誕生,或者可以說是一個古老人類的復活,這個古老人類是陳舊的、不可思議的、好戰的。這是一幅美得令人陶醉的景色!多麼使人激動啊!親愛的赫夫根先生,您能積极參加這場人類大戲的演出,您應為此感到自豪。」

他用親切的目光注視著亨德里克。然後繼續說:「生命重新獲得節奏和魅力。生命從冬眠中蘇醒,不久將從我們過去的沉淪時代中被喚醒,恢複其舞動時充滿力量的運動。對於那些不知道如何使用其眼睛和耳朵的人來說,這新的節奏就如同訓練有素的行軍腳步的步伐。笨蛋才會被古代尚武生活方式的緊張外表所迷惑。這是犯的低級錯誤!我們如今不是在前進,而是在跌跌撞撞地行走。我們敬愛的『元首』把我們推向黑暗,推向無生命的深淵。我們詩人那麼酷愛黑暗和深淵,我們怎能不敬佩『元首』的智慧和力量呢?把『元首』視為神,這實在不算過分。他是冥間的惡煞,對那些著了魔的民族而言,他是崇高無比的神。我無限崇拜『元首』,因為我極端憎恨理智的無聊統治和把進步事業當作庸俗的偶像。無愧於詩人稱號的所有作家,都是進步事業天生的死對頭。賦詩本身就是使人類倒退到文明前遠古的神聖的野蠻時代。賦詩和殺戮,流血和謳歌,殺人和歌頌,都是互為表裡的。是啊,我喜歡災難。」佩爾茨說邊說,兩頰憂傷地耷拉下來,使臉部向前傾斜。他在微笑,他那厚厚的嘴唇似乎在品嘗糖果,似乎在品嘗甜吻。

「我渴望死的冒險,渴望深淵,渴望經歷絕境。這絕境使人類擺脫文明的束縛,進入沒有保險公司、沒有警察、沒有舒適設施的野戰醫院為之提供保護的世界,人類將面臨大自然和猛獸般的敵人的殘酷襲擊。我們將經歷這一切,對此您可以相信我,我們將欣賞到恐怖,對我來說任何恐怖都是不過癮的。我們還是太軟弱了,我們的偉大『元首』對於其遠大的抱負尚未如願以償。在哪兒有公開拷打?我們為何不把那些人道主義清談家和理想主義庸人燒死?」說到這裡,佩爾茨用小勺不耐煩地敲敲咖啡杯子,好像在向跑堂的抱怨,為何還沒有把菜端上來,讓他等得不耐煩都開始叫喚了。

「為什麼還總是搞那種過時的謹小慎微的一套,虛假的羞羞答答的一套,如為何把嚴刑拷打作為美好節日的狂歡活動藏在集中營的大牆後邊?」他嚴厲地問,「據我所知,到現在為止,僅僅只是燒了書,這又算得了什麼?但是『元首』會給我們另作安排的,這點我充分相信他。到那個時候,地平線上火光燭天,大街小巷血流成河,倖存者將圍著屍體瘋狂地跳舞!」

對不久將發生的恐怖事件,這位詩人愉快地充滿了信心。他彬彬有禮,虔誠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向亨德里克擔保:「親愛的赫夫根先生,您屬於以優美的姿態在腐屍身上歡躍的那類人,從您的長相,我看得出,您是屬於這類人。您是冥王的驕子,總理先生愛護您、讚揚您並非偶然。您是個激進的天才,您的犬儒主義是真正的、富有創造性的。親愛的赫夫根先生,我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

亨德里克聽著這精彩的、虛偽的捧場話,臉上流露出一種僵硬的、做作的微笑,雙眼神秘地閃爍著。沒有人會像詩人佩爾茨那樣,提出如此深刻而又怪異的理由來說明他對納粹主義的新的熱愛。其他人,如性格演員約阿希姆,只會樸實地說:「在我們祖國,不管誰上台,我永遠是個德意志藝術家和愛國者。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柏林。我不願離開柏林。因為在別的地方我決不會賺到這麼多的錢。」

這是胖乎乎的性格演員約阿希姆一天晚上靠著飲啤酒的桌子講了這番話的。這類人物至少可以告訴你,他在想什麼。如果好萊塢以重金聘請,他會流亡美國,成為一個激進的反法西斯分子。可惜好萊塢沒有這種打算。約阿希姆是德國的著名演員,由於得不到聘請,心裡感到挺窩囊。因此,他在同事中裝作一副老實人的樣子問道:「除了我們這兒的古老的德意志地窖里藏著美味的啤酒以外,其他地方還能有嗎?有誰能告訴我這點?」

他帶點狡黠的神情挑釁地向四周掃視。他的寬闊的大臉表情豐富,腮幫子的皮肉鬆松垮垮,小眼睛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這一切給人以熊一樣善良的假象,而這頭熊從外表上看來,是多麼笨拙,見之令人發笑。實際上在猛獸中則是最兇殘的。恭維者說,性格演員約阿希姆極像了總理先生,他聽後笑容滿面。相反,當有人說,他一半是猶太人時,他大發雷霆。「讓這惡棍站出來,我要好好跟他理論!」約阿希姆大聲嚷嚷,臉漲得又紅又紫,「我想看看,他到底敢不敢當著我的面再說一遍那無恥的讕言!真卑鄙!一個厚顏無恥的無賴竟敢剝奪一個德國男子漢的榮譽!」

關於這個性格演員的可怕謠言,層出不窮。人們又在竊竊私語。說什麼在約阿希姆祖母的一輩人里,有一個人的血統有問題。約阿希姆這個地地道道的德意志血統的人,為此僱用密探,為自己查出了可恥的造謠者。因而對他祖母一輩的血統持懷疑態度的人中,有幾個被關進了集中營。約阿希姆感到非常滿意,他說:「不能再讓造謠中傷者逍遙法外了。」

約阿希姆找來他有權有勢的朋友和同事們,當面向他們鄭重其事地申明:他的祖先純屬德意志血統,這是毫無疑問的。

「老實說!」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約阿希姆專程拜訪亨德里克時說,「我的家庭沒有問題,一切正常。我對自己無可挑剔。」他像一條忠實的狗那樣,用目光從下往上打量著。他在舞台上扮演既嚴厲而又心地善良的父輩,同兒輩們吵架後,痛哭流涕言歸於好時,就習慣以這種姿態看人。

「遺憾的是,我必須把那些同我唱反調的人關起來,」這位純德意志人的語調過分傷感,他繼續總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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