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漢藝餐廳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後一年和俄國十月革命後的第一年,儘管德國的經濟進入了蕭條時期,但其先鋒派戲劇卻空前繁榮。奧斯卡·克羅格院長也時運亨通,他在美茵河畔的法蘭克福,經營一個設立在地下室的劇院。每綵排一出韋德金德和施特林德貝格的新劇,或者上演格奧爾格·凱澤、施特海姆、弗里茨·馮·翁魯、哈森克勒弗爾或托勒的戲劇時,本市知識界,主要是一群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就在這狹小的地下室里集聚,氣氛倒也融洽。奧斯卡·克羅格本人,喜歡寫些小品文和傷感的詩篇。他把劇院當作道德教育的課堂,主張通過舞台幫助新的一代人去樹立自由、正義、和平等理想。當時,他認為實現這些理想的時刻已經到來。奧斯卡·克羅格是個嚴肅、自信且單純的人。星期日上午,在上演托爾斯泰或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戲劇之前,他總要對觀眾演說一番。「人道」這個詞兒經常掛在他嘴邊。他興奮地向站著的年輕人喊道:「弟兄們,鼓起勇氣!」結尾則引用席勒《歡樂頌》里的名言:「千百萬人啊,我擁抱你們!」

在法蘭克福和其他地方,奧斯卡·克羅格受人愛戴和尊敬,因為在這些地方觀眾對大膽的藝術嘗試情有獨鍾。他表情豐富,寬寬的額頭上布滿了皺紋,窄邊的金絲框眼鏡後面,閃動著和善、機敏的眼睛。他的照片經常刊登在先鋒派出版物上,有時也見諸於頁面光亮的大型雜誌里。奧斯卡·克羅格是德國表現主義戲劇界最積極、最有成果的先驅之一。

放棄法蘭克福那座著名的地下室劇院,對他來說,無疑是個錯誤。這一點,其實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一九二三年,有人邀請他去管理漢堡藝術劇院。鑒於那家劇院規模較大,所以他允諾了下來。但實踐證明漢堡的觀眾不像那些常去他地下劇場的法蘭克福觀眾那樣懂藝術、有激情,且對新思想能產生共鳴。在漢堡藝術劇院,克羅格時常要從他感興趣的工作中抽出時間去排演大眾喜愛的劇目,這使他很痛苦。劇場要求每到星期五就得排出下周節目單。屆時,他同劇場經理施密茨總要有一場小小的爭執。施密茨要求安排票房高的滑稽劇和驚險劇,克羅格則堅持上演具有藝術性的劇目。由於平時施密茨同克羅格關係好,並欽佩其為人,所以一遇爭執,他總是讓步,這樣才使得藝術劇院仍然保持著高雅的風格。但是這就影響到了劇院的收入。

克羅格抱怨漢堡的年輕人麻木不仁,民眾缺乏文化素養,對高雅的藝術欣賞不了。

他苦澀地說:「真是好景不長啊!一九一九年,觀眾還爭著要看斯特林德貝格和韋德金德的戲;到了一九二六年就只愛看歌舞喜劇了。」奧斯卡·克羅格在藝術上有很高的造詣,但缺乏遠見。如果他能預測到一九三六年會發生什麼,他還會對一九二六年如此滿腹牢騷嗎?「上演高雅的戲劇就吃不開,」他抱怨說,「不久前戈哈特·豪普特曼的《織工》上演時,觀眾都擠到了劇院門口,而昨天上演時,劇場里的座位居然有一半空著。」

「不要緊,我們死活也能經營下去。」施密茨竭力安慰他的朋友。施密茨一看到克羅格善良、天真而又蒼老的貓臉上布滿愁雲,心裡就一陣難過。說實在的,他自己也憂心忡忡,那豐滿、紅潤的臉上已平添了些許皺紋。

「怎麼能經營下去呢?」克羅格不理會對方的安慰,還說,「像今晚這樣下去,我們不得不從柏林邀請名角兒來客串了,只有這樣,才能把這些漢堡人吸引到劇院來。」

黑達·馮·赫爾茨費爾德是克羅格的老同事和紅顏知己。早在法蘭克福時期,她與克羅格就一起做導演和演戲。她說:「克羅格,你又把事情看得漆黑一團了。請多拉·馬丁來客串,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她的演出實在太精彩了。亨德里克演戲,也不必發愁沒人看。」

當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說到亨德里克這個名字時,狡黠而嫵媚地笑了,那薄施脂粉稍顯寬大的臉蛋,突然亮了起來。她長了一個大鼻子,一對大大的金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感傷和聰穎。

克羅格粗聲地說:「亨德里克的要價太高了吧。」

「可是,給馬丁的報酬也不能低呀!」施密茨補充說,「就算他們確有魅力,表演技能出眾,也能吸引大批觀眾,不過一個月就得給一千馬克,也實在讓咱們吃不消。」

「這就是柏林名角兒的價格。」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憤憤不平地說。她從未在柏林工作過,她鄙視柏林及其一切。

「給亨德里克一千馬克也太過分了,」克羅格突然激動地說,「從什麼時候起把他的報酬加到一千這麼高?過去一直都是八百馬克,且已經綽綽有餘。」

「這可叫我怎麼辦?」施密茨說,「他連蹦帶跳地進了我的辦公室,一下子就坐在我的腿上,還用手輕拍我的下巴。」這時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笑眯眯地盯著他,施密茨臉有點兒發紅了,「他一再重複說,『非要一千馬克不可!一千,經理!湊個整數吧!』克羅格,您說,這可叫我怎麼辦?」

亨德里克在要求增加津貼和報酬時,善於採用這樣巧妙的手法:像一陣發狂的旋風,捲入施密茨的辦公室,恣意撒嬌撒野。他知道,只要把施密茨的頭髮扯亂了,用手指頭捅他的肚子,就會弄得笨拙的胖子施密茨徹底就範。為了把報酬提高到一千馬克,他甚至坐在施密茨的大腿上不起來。這一點,連施密茨也只好紅著臉承認。

「簡直是胡鬧!」克羅格生氣地搖晃著他那焦慮萬分的腦袋,「從本質上講,亨德里克是個輕浮的人。他賣弄的一切,從文學愛好到他所謂的共產主義都是偽裝。他不是藝術家,而是地地道道的戲子。」

「你為什麼要反對我們的亨德里克呢?」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不得不用譏諷的口吻問道,因為她自己在談論亨德里克時從無貶意。她欣賞亨德里克的成功之道,常說:「他是我們演員中的佼佼者。柏林沒有把他從我們這裡挖走,我們應該感到慶幸。」

「我從不看好他,」克羅格說,「歸結起來,他僅僅是個一般的地方演員,這一點,連他自己都心中有數。」

施密茨問:「他今晚躲到哪裡去了?」

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輕輕地笑著回答說:「有人說他躲在幕後的化裝室里。只要柏林有藝術家來演出,他總是妒忌萬分。他對自己說,他永遠達不到他們的水平,所以他非常歇斯底里地躲到幕後去了。多拉·馬丁使他神魂顛倒,他既恨她,又愛她。今晚他大哭了一場。」

「瞧瞧他的自卑感吧!」克羅格大聲說著,得意地環顧四周,「或者,這更能說明,在他內心深處,對自己有了客觀正確的評價。」

三個人坐在劇場的餐廳里。這座餐廳是以德語「漢堡藝術劇院」的首字母縮寫「漢藝」(H.K.)命名的。餐桌上鋪著油膩不堪的檯布,牆上掛著一排沾滿塵土的演齣劇照和演員照片,這些都是十年來在這裡演出過的演員及他們在舞台上塑造出來的人物。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談著話,時而抬起頭來瞥一眼這些照片。其中有天真無邪的少女、多愁善感的青年、滑稽可笑的老演員、英勇的元老、年輕的情侶,也有陰謀家和尊貴的夫人。

餐廳下面便是劇場。多拉·馬丁的演出正接近尾聲,她今晚成功演出的是一場通俗的戲劇。她的啞嗓音,嬌艷且勝似少女的苗條身材,加之一雙充滿純真而神秘的眼睛,使全德國的觀眾都如痴似醉,為之傾倒。在她剛演完第二場時,院長、經理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就起身離開了包廂。藝術劇院的其他演員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繼續觀看演出直到結束,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敬佩和嫉妒。

克羅格輕蔑地評論道:「她帶來的配角演得可真夠差勁兒的。」

「你想讓她帶來什麼樣的演員?」施密茨說,「要是帶著像樣的配角來,她一個晚上還能賺到一千馬克嗎?」

「不過,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了,」機靈的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說,「她什麼角色都能勝任。她甚至演過神經錯亂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悅誠服。」

「演『神經錯亂的孩子』倒不錯。」克羅格笑了,「樓下的戲看來演完了。」他補充了一句,同時往外張望。

觀眾正走齣劇場,沿著一條小道往上走,經過餐廳外面,穿過大門便到了街上。餐廳漸漸擠滿了人。演員們彬彬有禮地來到這邊的桌子旁,向院長點頭致意,同餐廳主任開一兩句玩笑。餐廳主任是個壯實的老頭兒,留一把白色的山羊鬍子,長著一個藍紅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員眼裡,餐廳主任漢澤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時,演員可以請他預支工資,到了每月下旬,錢花得青黃不接時或尚未提前領到工資時他們就可以到漢澤曼那裡去賒賬。所以大家都欠他錢,據說連亨德里克也欠了他一百多馬克,所以漢澤曼對欠錢客人的玩笑話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著臉,眉頭緊鎖,為演員們端來白蘭地、啤酒和冷盤肉,但卻看不到有人付錢。

大伙兒都在議論多拉·馬丁。對她的演技,各抒己見,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錢賺得實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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