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書房 阿杜瓦堂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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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的讀者啊,我受了一點驚嚇,感覺很不愉快。當時我在靜謐無人的圖書館裡,為了透氣,房門留了一條縫,正當我用鋼筆和藍墨水奮筆疾書時,冷不丁瞄見維達拉嬤嬤在我專用的小書房外探頭探腦。我沒有表現出驚慌——我的神經很頑固,就像那種經過塑化的屍身上固化了的神經束——但我咳嗽了一下,一種條件反射,同時把《為人生辯護》的封面蓋下,遮住我剛剛寫完的紙頁。

「啊,麗迪亞嬤嬤,」維達拉嬤嬤說,「但願您沒感冒。您不該上床休息了嗎?」應該是永遠安息吧,我心想,那才是你對我的真心所願。

「只是有點過敏,」我說,「這個時節,很多人都會過敏。」她無法否認,因為她自己就是個嚴重的過敏患者。

「很抱歉打擾了您。」她違心地說道,眼神卻移向紅衣主教紐曼的巨著。「總是在做研究,我明白,」她說,「他可真是個臭名昭著的異教徒。」

「知己知彼,」我說道,「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我有些要緊事想和您商量。我能請您去施拉夫利咖啡館喝杯熱牛奶嗎?」她說。

「你太客氣了。」我答道。我把紅衣主教紐曼的大部頭放回我的書架,以便背對著她,把我用藍墨水寫的手稿塞進去。

沒過多久,我們就坐在咖啡館的小桌邊了,我喝熱牛奶,維達拉嬤嬤喝薄荷茶。「珍珠女孩感恩慶典上有些事情不對勁兒。」她開始說了。

「什麼事兒?我覺得那天挺好的,和平常差不多。」

「那個新來的姑娘,傑德。我覺得她不太可靠,」維達拉嬤嬤說,「她不太像是皈依者。」

「她們一開始看上去都不像,」我說,「但她們想要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免受貧窮、剝削和所謂現代生活的敗壞之苦。她們想要安定、秩序,想要明確的指引。總要費一點時間讓她融入這裡。」

「比阿特麗絲嬤嬤跟我說了,她胳膊上有個荒唐的紋身。我猜想她也告訴你了。那都是什麼呀!上帝和愛!難道那種直白的求寵方式能騙取我們的好感嗎!那麼異教徒的偽神學口號!散發著騙局的惡臭。你怎麼知道她不是『五月天』派來的內奸呢?」

「一直以來,我們都能成功地揪出姦細,」我說,「至於身體上的自殘,那只是加拿大年輕人沒有信仰的表現;他們會在自己身上留下各種各樣野蠻的符號化的烙印。我相信這暗示出一種有利於我們的傾向:至少,她紋的不是蜻蜓、骷髏頭或類似的東西。不過,我們當然會密切關注她的。」

「我們應該把那個紋身洗掉。那是褻瀆神明的。上帝這個詞是神聖的,決不能出現在一條胳膊上。」

「現在就清除紋身對她來說太痛苦了。這事可以緩一緩。我們並不希望挫敗年輕懇請者的士氣。」

「假如她真是皈依者的話——我對此非常懷疑。這是『五月天』善用的典型伎倆。我認為,我們應該審訊她。」由她親自審問,她其實是這個意思。她確實有點太享受那種審訊了。

「欲速則不達,」我說,「我傾向於用溫婉的手段。」

「早期的你可不推崇溫婉派,」維達拉說,「你喜歡直來直去,不走中間路線。你也不介意見點血。」她打了個噴嚏。我心想,我們可能要處理一下咖啡館裡發霉的角落了。但還是那句話,也可能不處理。

我給賈德大主教府上打電話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我要求面見,開個緊急會議,他同意了。我讓司機等在外面。

來開門的是賈德夫人,舒拉蜜。她的臉色不太好:很瘦,蒼白,眼窩下陷。就賈德夫人而言,她撐下來的時間還算比較長的;但至少她生了個孩子,可惜是個非正常嬰兒。不過,現在看來,她的命數也快到頭了。我很想知道賈德在她的湯里加了什麼。「噢,麗迪亞嬤嬤,」她說,「請進。大主教在等您。」

為什麼是她親自來開門?開大門是馬大的分內事。她肯定有求於我。我壓低了聲音。「舒拉蜜,我親愛的,」我笑了笑,「你病了嗎?」她曾是那麼活潑的少女啊,儘管咋咋呼呼的讓人煩躁,但現在的她儼如病懨懨的活死人。

「我不該說的,」她輕聲說道,「大主教對我說這不算什麼。他說我的抱怨都是空想出來的。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點問題。」

「我可以讓我們阿杜瓦堂的診所做一次評估,」我說,「做幾項測試。」

「必須得到他的允許,我才能去,」她說,「他不會讓我去的。」

「我會幫你得到他的許可,」我說,「別怕。」接著便是眼淚和感謝。要是在別的年紀,她可能就會跪下來親吻我的手背了。

賈德在他的書房裡等我。我以前去過,他在和不在的時候都去過。那是個內涵格外豐富的空間。他真不該把眼目大樓辦公室里的文件帶回家到處亂放,太沒心機了。

右牆上有一幅十九世紀的古畫——從門口看不到這面牆,因為誰也不該驚嚇這棟宅邸里的女囚們——畫面上有個幾乎全裸的女孩,不著一衫。背上那對蜻蜓般的透明翅膀為她平添了仙氣,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仙女不愛穿衣服。她盤旋在一叢蘑菇上,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那樣笑著。那就是賈德的偏愛——含苞欲放的少女,不算完整意義上的人類,保留著淘氣的童心。那足以解釋他為何那樣對待歷任夫人。

書房裡擺放著好多書籍,和所有大主教的書房一個樣兒。他們都喜歡囤積,因有所得而欣喜若狂,要是偷到了什麼好貨色還會向其他人炫耀。賈德收藏了數量可觀、品相高雅的傳記和歷史書籍——拿破崙、斯大林、齊奧塞斯庫以及眾多男性領導人和統治者。他有好幾本價值連城的繪本經典讓我羨妒:古斯塔夫·多雷描繪但丁筆下的《神曲·地獄》,達利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畢加索的蝕刻版畫《利西翠妲》。他的藏書里還有一個相對而言不那麼高雅的種類:中古色情畫,我知道,是因為我翻看過了。那類畫作整體而言是很乏味的。虐待人類身體的手段其實很有限。

「你來了,麗迪亞嬤嬤,」他說著,從座椅里略微挺身,那是很久以前被視為紳士禮儀的些許遺留。「快坐下跟我說說,什麼事讓你這麼晚趕來?」笑容是燦爛的,但和他眼神里透露的驚懼與冷峻的情緒不相吻合。

「有情況。」我說著,在他對面的座椅里坐下。

他的笑容消失了。「但願不是要人命的壞情況。」

「沒到無法控制的地步。維達拉嬤嬤對冒名的傑德起了疑心,覺得她是敵方派來竊取我方情報的姦細,必將置我方於險境。她迫切希望審訊那個姑娘。無論妮可寶寶以後會派上什麼用處,那都會帶來致命的打擊。」

「我同意,」他說,「我們以後就不能讓她上電視了。我能幫到你什麼?」

「是幫我們。」我說道。要時刻提醒他: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下達指令,讓眼目暗中保護這個姑娘不受干擾,直到我們確定她可以作為妮可寶寶亮相,並被普遍認可。維達拉嬤嬤不知道傑德的真實身份。」我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也不該提前告訴她。我們已經不能完全信賴她了。」

「你能解釋一下嗎?」他說。

「眼下,你只能信任我,」我說,「還有一件事。您的夫人,舒拉蜜,您應該送她去阿杜瓦堂的舒緩診所做些診療。」

我們隔著書桌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時,沉默延續了很久。「麗迪亞嬤嬤,知我莫若你,」他開口了,「確實,讓您照料她顯然比我更可靠。以防萬一……萬一她得了絕症呢。」

我要提醒你一下:在我們基列是不允許離婚的。

「英明的決定,」我說,「您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疑慮。」

「我信賴你的判斷力。我把一切都交在你手裡了,親愛的麗迪亞嬤嬤。」他說著,從書桌邊站起身。這個說法多麼形象啊,我心想。一隻手要變成拳頭又是多麼容易啊。

我的讀者,現在的我猶如立於刀刃之上。我有兩個選擇:我可以繼續風險很高、甚至可以說是魯莽的計畫,試著讓年輕的妮可把我那些爆炸性的情報傳送出去,如果成功,就能一舉推翻賈德和基列,讓他們萬劫不復。不成功則成仁,我勢必要背負叛國賊的罪名,身敗名裂地活下去,更可能是身敗名裂地死去。

要不然,我也可以選擇更安全的做法。我可以把妮可寶寶交給賈德大主教,她會在他那兒名噪一時,然後就會像根燙手的蠟燭被摁滅,因為讓她逆來順受地接受自己在基列的境遇的可能性就是零。到那時候,我就能收穫獎賞,基列想必不會虧待我。維達拉嬤嬤將被一筆勾銷,我甚至可以把她發配到精神病院去。我會全面掌控阿杜瓦堂,老年生活必將在世人的尊崇中安枕無憂。

我將不得不放棄對賈德報仇雪恨的念頭,因為那時候,我們的利益將永遠捆綁在一起。賈德夫人舒拉蜜將成為附帶傷亡人員。我把傑德安置在英茉特嬤嬤和維多利亞嬤嬤合住的那套公寓里了,所以,一旦她被清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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