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狐狸和貓 阿杜瓦堂手記

41

萬事萬物,惟等待者得償所願。惡行終有惡報。耐心是一種美德。雪恨之時,我終將等到。

這些被人嚼爛的老話並不總是對的,但有時候是。有一句就永遠正確:凡事都要講求時機。講笑話也一樣。

這倒不是說我們這兒有很多笑話好講。我們不希望被任何人指控品位低俗、舉止輕浮。在一個靠權力等級統治的地方,只有最高層的人有資格開玩笑,而他們只在私下裡開玩笑。

還是回到主題吧。

我要保有特權,這對我自己的心態發展來說始終至關重要:我要始終做一隻牆上的蒼蠅 ——或更確切地說,牆壁里的耳朵。當年輕女性確信沒有外人聽到的時候,她們之間流通的秘密是多麼有啟迪性啊。經過這麼多年,我已強化了用以聆聽的麥克風的敏感度,哪怕耳語都聽得到,我屏住呼吸去觀察新招募的女孩中有誰可以提供我所渴求、並不斷累積的那種可恥的秘聞。慢慢的,我的檔案被填滿了,儼如一隻熱氣球做好了騰空飛起的準備。

就貝卡而言,這件事耗費數年。她對自身傷痛的起因始終諱莫如深,哪怕對她的同班同學艾格尼絲都守口如瓶。我不得不等待,等我們之間培養出足夠的信任再說。

最終是艾格尼絲率先拋出了這個問題。我在這裡用的是她們以前的名字——艾格尼絲,貝卡——因為她們私下還是這樣稱呼彼此的。要把她們徹底改造成盡善盡美的嬤嬤還早著呢,這倒是正中我的下懷。不過,不到生死攸關時,誰的改造都不算真正完成。

「貝卡,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有一天,她倆在研讀《聖經》的時候,艾格尼絲問道,「讓你這麼反對婚嫁。」沉默。「我知道肯定有什麼事。求你了,你不願意讓我幫你分擔一點嗎?」

「我不能說。」

「你可以信任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接著,一詞一句地,原委浮出水面。卑鄙的格魯夫醫生一直在猥褻坐在牙醫椅上的年輕女病人,多年來從沒停過。我知道這件事已有一段時日了。我甚至搜集到了可作證供的照片,但我放了他一馬,因為年輕姑娘們的證言——如果能從她們嘴裡套出什麼的話,我對此深表懷疑——並沒有太大的殺傷力,甚至可以說沒什麼用。就連年長一點的成熟女性也勢單力薄,因為在基列,四個女性證人才約等於一個男性證人。

格魯夫吃定了這一點。而且,這個男人頗受大主教們的信賴:對於那些有本事緩解他們痛苦的專業人士,大主教們不吝寬容,而他剛好是個出類拔萃的牙醫。醫生、牙醫、律師、會計:開天闢地的基列在這一點上和舊世界一個樣兒,這些人的罪過常常得到寬容。

但在我看來,格魯夫對年輕的貝卡——一開始是年幼的貝卡,後來是大一點但仍然年輕的貝卡——所做的事應該得到懲罰。

但沒法指望貝卡自己出面。我非常肯定,她不會指證格魯夫。她和艾格尼絲的對話已證實了這一點。

艾格尼絲:我們必須上報給誰。

貝卡:  不行,誰都不行。

艾格尼絲:我們可以告訴麗迪亞嬤嬤。

貝卡:  她會說,他是我父親,我們應該服從父旨,這是上帝規定的。我父親也是這樣親口對我說的。

艾格尼絲:但他根本不算你父親。都做出那種事了,沒法算。你是從親生母親身邊被奪走的,還是個嬰兒時就被送到了他家……

貝卡:  他說上帝賦予了他支配我的權力。

艾格尼絲:你那個所謂的母親呢?

貝卡:  她不會相信我的。就算信了,她也會說是我主動的。他們都會那麼說的。

艾格尼絲:可是你當時才四歲啊!

貝卡:  他們還是會那樣說的。你知道他們一定會的。他們不可能把……我這樣的人的話當真。如果他們信了,他就會被處死,被使女們在眾決大會上分屍,而那將是我的錯。我不可能背負著那樣的罪名活下去。那和謀殺沒兩樣。

我沒有在上文加註流淚、艾格尼絲安慰她、發誓友誼長存、禱告等內容。但對話期間確實有過這些插曲。那足以融化最硬的心腸。連我的心腸也差點兒軟下來。

說到最後,貝卡決定把自己這段沉默的受難當作祭品獻給上帝。我不確定上帝對這件事有何高見,但這樣沒法糊弄我。一日是法官,終生是法官。我作出了裁決,念出了判決書。但該如何執行呢?

我思忖了一段時間,上周,我決定採取行動。我邀請伊麗莎白嬤嬤去施拉夫利咖啡館喝杯薄荷茶。

她滿臉堆笑:顯然,我是在單獨寵幸她。「麗迪亞嬤嬤,」她說,「真讓人喜出望外!」每當她決定以禮待人時,禮數準保到位。每當目睹她在紅色感化中心把頑強不屈的使女打得痛不欲生時,我時常暗自譏訕她,一日是瓦薩女生,終生是瓦薩女生。

「我認為我們早該私下談談機密了。」我說,她立刻傾身向前,等著聽八卦。

「洗耳恭聽。」她說。妄言——她的耳朵洗乾淨了也不會恭敬聆聽——但我只當沒聽到。

「我時常琢磨,」我說,「如果讓你挑,你想當什麼動物?」

她的身子往後靠,一臉困惑。「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說,「因為上帝沒有把我造成動物的樣子。」

「就當陪我瞎想一下,」我說,「比方說,你更想當狐狸還是貓?」

對了,我的讀者,我該提前跟你解釋一下的。小時候我讀過一本書,叫作《伊索寓言》。我是在學校圖書館裡發現它的:我們家從沒在書本上花過一毛錢。那本書里有個小故事,時常讓我陷入沉思。故事是這樣的:

狐狸和貓在討論各自用什麼辦法躲開獵人和獵犬。狐狸說,它有好多好多辦法,如果獵人帶著獵狗追來,它可以使出一個又一個招數甩掉他們——來回跑動,偽造出兩條蹤跡,或是從水塘里跑過去,消除自己的氣味,或是鑽到有很多個出口的地洞里。狐狸的狡詐會讓獵人筋疲力盡,就此放棄,任由狐狸繼續去偷、去掃蕩農場的倉院。「親愛的小貓,你呢?」它問,「你有什麼招兒呀?」

「我只有一招,」貓回答,「被逼急了,我知道怎麼爬樹。」

狐狸為了這場愉快的餐前閑聊而感謝小貓,然後宣布進入大餐時間,菜單上有貓。狐狸的利齒咬下去,貓毛紛飛。一塊名牌被吐了出來。尋找走失愛貓的啟事被貼在了電線杆上,字裡行間儘是憂愁的孩子們令人心碎的哀求。

對不起。我說岔了。這則寓言的後半部分應該是這樣的:

獵人們帶著獵犬來到現場。狐狸使盡了看家本領,但終於技窮,被殺死了。與此同時,貓爬上了樹,鎮定自若地看完了追殺的全程。「說了半天,也沒那麼聰明嘛!」它奚落了一句,或類似的冷嘲熱諷。

基列剛建國那會兒,我曾問過自己是狐狸還是貓。我該極盡手腕、用我掌握的秘密去操控別人呢,還是應該閉緊嘴巴,等別人機關算盡再拍手叫好?顯然,我雙管齊下了,因為我依然在這裡,不像很多人已消失不再。我還有很多招數。而且,我依然高高地待在樹上。

但是,伊麗莎白嬤嬤對我私下消遣的故事一無所知。「我真的不知道,」她說,「也許是貓吧。」

「是的,」我說,「我也把你歸在貓類了。但現在你可能必須召喚出潛在你心裡的狐狸。」我停頓了一下。

「維達拉嬤嬤正在密謀暗算你,」我繼續說下去,「她聲稱,你在我的雕像下供奉雞蛋和橘子,為了指控我有異端傾向、搞偶像崇拜。」

伊麗莎白嬤嬤大驚失色。「那決不屬實!維達拉嬤嬤為什麼要那麼說?我從沒傷害過她!」

「誰能探明人類靈魂的奧秘?」我說,「我們都有罪,誰都不能豁免。維達拉嬤嬤有野心。她可能覺察到你實際上已是我的副手。」話說到此,伊麗莎白的臉色亮堂起來,因為她以前從沒聽說過這種講法。「她會據此推斷,你將是繼任阿杜瓦堂領導人的不二人選。她肯定恨死了這件事,因為她自認比你資歷深,實際上比我還資深,是基列國內最早的信徒。我年紀不小了,健康狀態也不理想;她肯定想到了,為了確立她該有的地位,必須先除掉你。因此就不難理解,她迫切地想要立下新規,宣布在我雕像下放置供品屬於違法行為。作為懲處,」我補了一句,「她肯定會想方設法把我從嬤嬤隊伍里驅逐出去,還有你。」

這時,伊麗莎白已流下淚來。「她的報復心怎麼可以這麼惡毒?」她抽噎著,「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友誼,唉,就是如此膚淺。別擔心。我會保護你。」

「我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麗迪亞嬤嬤。您太仗義了!」

「謝謝你,」我說,「但還有一件小事,我反而想要你幫忙。」

「噢,好的!」她說,「什麼事?」

「我想讓你作偽證。」我說。

這可不是個小要求:伊麗莎白要冒很大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