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舒毯 證人證言副本369B

30

之前說到以利亞告訴我,我的身份和我自以為的不一樣。我不太想去回憶那個時刻的感受。就好像眼看著污水口越張越大,把你吞進去——不只是你,還有你家,你的房間,你的過去,你所知的關於自己的一切,甚至你的長相——那一剎那的感覺是坍塌,窒息,黑暗,全都混在一起。

我準是在那兒干坐了起碼一分鐘,什麼都沒說。我覺得自己要大口呼吸才能喘上氣。我覺得渾身戰慄。

妮可寶寶,圓臉蛋,不諳世事的雙眼。每一次我看到那張出了名的照片,我都是在看自己。照片上,那個讓很多人陷入很多麻煩的寶寶剛出世沒多久。我怎麼可能是那個人?我在心裡否認,在自己的腦瓜里大喊不是的。但沒有一絲聲音流露出來。

「我不喜歡這事。」最終,我輕聲說道。

「我們誰都不喜歡,」以利亞和氣地說道,「我們都希望現實不是這樣的。」

「我希望沒有基列這個地方。」我說。

「那就是我們的目標。消滅基列。」埃達用她特有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好像消滅基列就跟修好漏水的水龍頭一樣簡單。「你要咖啡嗎?」

我搖搖頭。我還在努力接受現實。也就是說,我是難民,和我在聖懷會看到的那些擔驚受怕的女人們一樣;和大家一直爭論不休的其他難民一樣。我的保健卡,也就是我唯一的身份證明是偽造的。從頭到尾,我在加拿大就是非法人口,隨時隨地都可能被驅逐出境。我媽媽是個使女?而我爸爸……「所以我爸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我說,「大主教?」想到他的一部分成了我的一部分——就在我真實的血肉之軀里——我就不寒而慄。

「幸好不是,」以利亞說,「或者該說:根據你母親所說,並不是大主教,但如果公開這麼說,就會讓你的親生父親落入險境,她不想那樣,因為他可能還在基列。但基列堅稱,你的法定父親就是大主教。基於這種立場,他們才一直想把你要回去。妮可寶寶回歸。」他把話講明白了。

基列從未放棄,一直不依不饒地想找到我,以利亞對我說。他們從未停止尋找;非常頑強。按照他們的想法,我屬於他們,他們有權利追蹤我的下落,有權把我拖過國境線,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合法還是不合法。儘管那個特定的大主教已消失在大眾視野里——很可能是在肅清運動中被幹掉了——但根據他們的法律,未成年的我從屬於他。他還有在世的家屬,所以,如果訴諸法庭,他們也可能獲得我的監護權。「五月天」不能保護我,因為它在國際上已被列為恐怖組織。「五月天」只能存在於地下。

「這些年來,我們部署了一些誤導性的線索,」埃達說,「有人告密說你在蒙特利爾,還有溫尼伯。然後有人說你在加利福尼亞,之後又在墨西哥發現了你。我們把你移來移去的。」

「這是不是梅蘭妮和尼爾不讓我去抗議遊行的真正原因?」

「部分原因。」埃達說。

「結果我去了。這是我的錯,」我說,「是不是?」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埃達問。

「他們不想讓我被人看到,」我說,「因為他們想把我藏好,所以才被殺了。」

「不完全是這樣的,」以利亞說,「他們不希望你的照片流傳出去,不希望你出現在電視鏡頭裡。不難想像,基列也會在遊行示威的影像里搜查,試著比對資料照片。他們有你嬰兒時期的照片,肯定對你現在的長相有過大致的評估。但事實上,他們只是懷疑梅蘭妮和尼爾是『五月天』成員,和你沒關係。」

「他們可能也在跟蹤我,」埃達說,「他們很可能把我和聖懷會聯繫在一起,然後盯上了梅蘭妮。他們以前曾在『五月天』內部安插過眼線——至少有過一個,假扮成了逃跑的使女——也許還有更多眼線。」

「甚至可能在聖懷會內部。」以利亞說道。我想起了去我家開會的那些人。其中的某個人可能參與了殺害梅蘭妮和尼爾的計畫,甚至就在他們吃著葡萄、嚼著乳酪的時候,這個念頭讓我作嘔。

「所以,『五月天』的事和你無關。」埃達說。我懷疑她這麼說只不過想讓我舒坦些。

「我討厭當妮可寶寶,」我說,「我沒有這種願望。」

「說到底就是:人生很操蛋。」埃達說,「現在我們必須琢磨一下,從這兒出發再去哪兒。」

以利亞起身要走,說他個把鐘頭就回來。「別出去,別往窗外看,」他說,「別用電話。我會再安排一輛車過來。」

埃達開了一隻雞湯罐頭;她說我需要吃點東西,所以我努力吃了一點。「萬一他們來了怎麼辦?」我問,「他們到底什麼樣兒?」

「他們看起來就是普通人。」埃達說。

那天下午,以利亞回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喬治:我曾以為跟蹤梅蘭妮的那位街友。「情況比我們預料的還糟,」以利亞說,「喬治看到了。」

「看到什麼了?」埃達問。

「店裡掛上了停止營業的牌子。那家店白天從來不關門,所以我就納悶了,」喬治說,「接著就出來三個人,把梅蘭妮和尼爾塞進車裡。他們走路搖搖晃晃的,像是喝醉了。那三個人還在交談,看上去就是普通交際,好像聊完了,正要道別。梅蘭妮和尼爾就這樣坐進了車裡。回頭去想——他們的頭都耷拉著,好像睡著了。」

「或是死了。」埃達說。

「是的,有可能。」喬治說,「那三個傢伙就走了。大概一分鐘後,汽車就爆炸了。」

「這比我們之前猜想的更糟,」埃達說,「比方說,他們之前泄露了什麼,還在店裡的時候?」

「他們不會泄密的。」以利亞說。

「我們不能肯定,」埃達說,「這取決於對方用了什麼招數。眼目可不會手下留情。」

「我們得儘快從這兒撤走,」喬治說,「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到我。我不想來這兒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給聖懷會打了電話,以利亞就來接我了。可是,萬一他們竊聽了我的電話呢?」

「把電話給我們銷毀吧。」埃達說。

「那幾個人什麼樣兒?」以利亞問。

「西裝。生意人打扮。看上去挺正派,」喬治說,「他們提著手提箱。」

「我就知道他們會帶箱子,」埃達說,「而且把一隻箱子留在車裡。」

「我為此深表遺憾,」喬治對我說,「尼爾和梅蘭妮都是好人。」

「我走開一下。」我這麼說是因為我要哭了;所以我進了自己的卧室,關上了房門。

我也沒哭多久。十分鐘後,響了一記敲門聲,埃達直接打開了我房間的門,說道:「我們該走了,立刻馬上。」

我窩在床上,被子直拉到鼻子底下。「去哪兒?」我問。

「好奇心害死貓。起來吧。」

我們從闊氣的大樓梯走下去,但沒有走到門外,而是進了一間樓下的公寓房。埃達有鑰匙。

這間公寓房和樓上的房間類似:傢具都是嶄新的,沒什麼特色。房間看似有人住過,但也沒住多久。床上有被子,和樓上的那條一模一樣。卧室里擺著一隻黑色背包。浴室里有一把牙刷,但櫥櫃里空無一物。我知道,因為我打開看過了。梅蘭妮曾說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看別人家浴室櫥櫃里有什麼,所以你千萬別把自己的秘密藏在那裡頭。現在我卻想知道,她把她的秘密都藏在哪兒了,因為她肯定藏了很多秘密。

「誰在這兒住?」我問埃達。

「蓋斯,」她說,「他會負責運送我們。現在,要安靜得像只老鼠。」

「我們在等什麼?」我問,「什麼時候會有事發生?」

「等的時間夠長,你就不會失望,」埃達說,「會有事情發生的。只不過你未必會喜歡。」

31

我醒來時天色已黑,公寓里有個男人。他大概二十五歲,又高又瘦。他穿著黑色牛仔褲、黑色T恤,衣服上沒有任何標誌。「蓋斯,這是黛西。」埃達做了介紹,我說了聲嗨。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說道:「妮可寶寶?」

我說:「請不要那樣叫我。」

他說:「沒錯。我不應該說出這個名字。」

「我們可以走了嗎?」埃達問。

「據我所知可以了,」蓋斯說,「她應該掩飾一下。你也一樣。」

「怎麼掩飾?」埃達說,「我又沒戴著我在基列的面紗。我們從後門出去。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我們來時開的那輛車不見了,現在有了另外一輛車——車身上寫著奇效速通水管的廂式貨車,還畫著一條可愛的小蛇從水管里探出頭的卡通畫。埃達和我鑽進了後車廂,裡面擺了些通水管的工具,還有一張床墊,我們就坐在那上面。車廂內又暗又悶,但我感覺得到,我們車行的速度很快。

「我是怎麼被偷運出基列的?」過了一會兒,我問起埃達,「我還是妮可寶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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