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粗布衣 阿杜瓦堂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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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做了個噩夢。以前也做過一次。

我之前寫到過,我說我不會複述自己的夢去挑戰你的耐心。但這個夢和我即將告訴你的事關聯甚深,我就破例一次。當然,你可以全權決定你要看什麼,直接跳過我的這個夢也沒關係。

我站在體育館裡,穿著棕色裙袍,像是把我從感恩牢中放出來、去用途已變更的酒店恢複體力時他們發給我穿的那種衣物。和我並排站立的其他幾個女人都穿著這種表明悔改的裝束,還有幾個穿黑制服的男人。我們每個人手中都有一把來複槍。我們知道,有些槍里有空彈,有些沒有;但不管怎樣,我們都將成為殺手,因為只有這個念頭才有意義。

面對我們的是兩排女人:一排站著,一排跪著。她們都沒有蒙眼罩。我可以看到她們的臉。我認出了她們,一個接一個。以前的朋友,以前的客戶,以前的同事;還有些是更近期的、經由我手的女人和女孩們。夫人們,女兒們,使女們。有些人缺了手指,有些人只有一隻腳。有些人只有一隻眼。有些人的脖子上套著繩索。我審判過她們,宣讀過判決:一朝為法官,一世為法官。但她們都在笑。我在她們眼中看到了什麼?恐懼,蔑視,挑釁?憐憫?沒法說清。

我們的來複槍舉起來了。我們扣下了扳機。有東西進入了我的肺腑。我無法呼吸。我窒息了,我倒下了。

我醒來時一身冷汗,心臟狂跳。人們都說噩夢能把人嚇死,心臟真的會驟停。在這樣的某一夜,這個噩夢會殺死我嗎?顯然光靠做夢還不夠。

之前我跟你說過,我被囚禁在感恩牢里,之後被送進酒店客房過了一把奢侈的癮。那就好像菜譜上寫的:如何處理很硬的牛排——要用鎚子去敲打,然後腌制,讓牛排變軟。

我套上發給我的那件悔悟袍後一小時,有人敲了敲門;兩人一組的守衛已在等待。沿著走廊走下去,我被押送到了另一個房間。之前與我談過話的白鬍子男人已在房間里,但這次不是坐在桌邊了,而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

「你可以坐下。」賈德大主教說。這一次我不是被綁到座位上的:我是自主自願坐下的。

「我希望我們的小小療養沒讓你覺得太難熬,」他說,「你得到的只是第一級待遇罷了。」對此沒什麼好說的,所以我一言不發。「這對你有啟示嗎?」

「你指的是什麼?」

「你看到光明了嗎?神聖的光?」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是什麼?如果我撒謊,他肯定會覺察到的。

「有所啟示。」我說。這樣說似乎就夠了吧。

「五十三?」

「你在問我的年齡嗎?是的。」我說。

「你有過幾個情人。」他說。我思忖著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竟會費神去了解這一點倒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呢。

「交往時間很短,」我說,「有幾個。都不是長期穩定的關係。」我真的戀愛過嗎?我不這樣認為。我和自家男性成員的關係沒法讓我對戀愛充滿熱望和信賴。但身體自有它的渴求,服從渴求可能會帶來羞辱,也可能得到回報。我沒有受到任何一種持久的傷害,我可以從他人那兒得到愉悅,也可以給予他人愉悅,而且,那些人從我生活中迅速消失也都不是對我本人的冒犯。還要奢望什麼呢?

「你有過一次流產。」他說。也就是說,他們查閱過資料了。

「只有一次,」我愚蠢而不自知地說道,「那時我很年輕。」

他咕噥了一聲,表示不予贊同。「你知道這種謀殺形式現在可以被判死刑嗎?這項法令有追溯力。」

「這個我不知道。」我感到一陣寒意。但如果他們已打算槍斃我,何必還要這樣審訊一番?

「結過一次婚?」

「很短暫。那是一個錯誤。」

「離婚現在也是一項罪名。」他說。我一言不發。

「沒福氣要孩子嗎?」

「沒。」

「就這麼把你的女性身體白白浪費了?剝奪它的天然功能?」

「只是沒懷上。」我努力剋制,盡量不要透露出抵觸的語氣。

「真遺憾,」他說,「在我們的統治下,每個有才德的女人都可以有個孩子,按照上帝的旨意,用各種辦法都行。但我估計你是全身心地投入你的——唉——所謂的事業。」

對於那種輕蔑的口吻,我置若罔聞。「是的,我的工作安排得很滿。」

「當過兩個學期的老師?」

「是的。但我回到了法律業界。」

「家事案件?性騷擾?女性罪犯?性工作者訴求加強保護措施?離婚財產分割權?針對婦科醫生的醫療事故瀆職罪?把孩子從不適合的母親手裡奪走?」他取出了一份清單,照著讀。

「在必要的情況下,是的。」我說。

「在強姦案緊急救助中心當過一段時間的志願者?」

「我上學的時候。」我說。

「南街救助站嗎?為什麼沒做下去?」

「我太忙了。」我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個事實,反正也沒必要隱瞞,「而且,志願者工作把我累垮了。」

「是的,」他說著,露出欣喜的眼神,「把你累垮了。所有那些女性的痛苦都是沒必要的。我們打算消滅所有苦難。我敢說你會贊同的。」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給我時間領會這句話。接著他又露出微笑。「所以,選哪個?」

過去那個我會說「什麼哪個」,或類似的隨口一問。但那時的我說,「你的意思是:是或否?」

「正確。你已經體驗過『否』的後果了,至少體驗了一部分吧。至於『是』……我這麼說吧:不與我們為伍,就是與我們為敵。」

「我明白了,」我說,「那就是:是。」

「你還得證明,」他說,「你能說到做到。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我再確認了一次,「怎麼證明?」

有過一場嚴酷的考驗。你可能已經猜到是什麼樣的考驗了。儼如我的噩夢,只不過,女人們蒙著眼罩,而我開槍的時候沒有倒下。這就是賈德大主教的檢驗方法:你失敗了,你效忠一方的承諾就立刻作廢。你通過了,你的手上也沾染了鮮血。就像某個人說過的:我們必須擰成一股繩,否則都會被一個一個地弔死 。

但我暴露了自己的軟弱:開槍後我吐了。

安妮塔就在槍擊的目標之列。為什麼挑中她去送死?熬過感恩牢之後,她肯定選了「否」,沒有選擇「是」。她肯定選擇了速戰速決。但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答案。也許答案非常簡單:當局認為她沒有利用價值,而我有。

今天早上,我比平時早起了一小時,偷到了早餐前的片刻時光與你共度,我的讀者。這好像已成為我的一種執念了——我唯一的知己,我唯一的朋友——除了你,我還能把真相告訴誰?我還能信任誰?

其實我也未必能信任你。誰更有可能在最後關頭出賣我?我倒在布滿蛛網的牆角或死在床下卻無人知曉的時候,你可能正在野餐或跳舞——是的,跳舞會再現的,永遠壓制舞蹈是太難了——或是和一具溫暖的身體纏綿,那絕對比我有吸引力——到那時候我已成了皺巴巴的一團破紙。但我提前原諒你了。我也曾像你那樣:對人生迷戀得要死。

我為什麼覺得你必定存在呢?也許你將永不現身:你只是一個願望,一種可能,一個幻影。我敢說有希望嗎?當然,我可以有希望。我人生的暗夜還沒到來,喪鐘尚未敲響,梅菲斯特還沒冒出來索取我必須為我們的交易付出的代價。

因為確實有過交易。當然有。只不過我不是和魔鬼交易的,而是和賈德大主教。

我和伊麗莎白、海倫娜和維達拉的第一次會面就在我通過了體育館槍決檢驗後的那一天。我們四人被帶入酒店的一間會議室。那時候,我們四人的模樣都和現在不一樣:更年輕,更苗條,關節上也沒什麼突起。伊麗莎白、海倫娜和我都是棕色麻布袋式的裝束,如我之前描述過的那樣,但維達拉已經穿上了合身的制服:不是後來專門為嬤嬤設計的制服,而是一身黑色的制服。

賈德大主教在等我們。他當然是獨佔會議桌的一頭,面前的托盤上擺著一個咖啡壺和幾隻杯子。他很有儀式感地倒起咖啡,面帶微笑。

「恭喜各位,」他開口了,「你們通過了檢驗。你們都是從火中抽出的柴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加上奶油,抿了一口。「你們可能會納悶,為什麼像我這樣在以前的腐敗體制中如魚得水的人現在會如此行事。別以為我不明白自己這樣做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有些人或許會把推翻不合理的政府稱之為叛國;毫無疑問,很多人就是這樣看待我的。既然你們現在已經與我們為伍,別人也將這樣看待你們。但是,忠於更高的真理並非叛國,因為上帝的行事方式並非凡人的行事方式,尤其不是女人的行事方式。」

維達拉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在一旁看著我們受訓:不管他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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