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體育館 阿杜瓦堂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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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紅花蔫了,水仙花皺縮成了紙片,鬱金香演完了誘人的舞蹈,從裡到外翻卷出裙裾般的花瓣,然後統統凋落。克勞馥嬤嬤及其麾下的半素食主義園藝地下黨人在阿杜瓦堂外圍栽培的藥草長得很旺盛。哎呀,麗迪亞嬤嬤,你非得喝下這種薄荷茶不可,對你的消化系統有奇效!別為我的消化系統瞎操心,我很想厲聲呵斥她們;但她們是好心,我提醒自己。這樣的借口在地毯上有血跡時還能有說服力嗎?

我也是好心,我時常無聲地喃喃自語。我一心想要最好的結果,或者說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得到最好的結果,但這兩種結果並不相同。無論如何,要不是因為有我在,想想局勢會壞到什麼程度吧。

胡扯,有些日子裡我會這樣答覆自己。還有些日子裡,我卻會拍拍自己的後背。是誰說過:矢志不渝是美德?

誰來跳下一曲花的華爾茲?百合花。絕對好看。那麼多的花邊兒。那麼芳香襲人。很快,我的宿敵維達拉嬤嬤就會打噴嚏了。也許她的眼睛會腫起來,沒法再用眼角的餘光偷瞄我了,她一門心思想要刺探出一些失誤,一些軟弱的跡象,一些宗教層面的政治錯誤:足以把我趕下台的各種疏忽。

那就保持希望吧,我要輕輕地對她說。事實上,我總可以比你領先一步,這讓我驕傲。但為什麼只是一步呢?多幾步更好。若想推翻我,我就要拖垮整座聖殿。

基列有個長期存在的隱患,我的讀者:就上帝在人間的王國而言,基列國民的流失率高得令人難堪。比方說使女們的潛逃:已經有太多人逃跑了。正如賈德大主教的潛逃事件分析報告所揭示的:只要我們發現一條離境路線並加以封鎖,就會有一條新路線被開闢出來。

我們的邊境地帶太容易被滲透了。緬因州和佛蒙特州的外圍區域的管轄權一向含糊不清,並不盡然由我方控制,當地居民就算沒有過分的敵意,也普遍傾向異教。而且,我根據自己的經驗得知,他們喜歡本地通婚,構成了相當密切的關係網,毋寧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反常的人際網路,一人被惹到,就等於兩族結下世仇。因此,很難讓他們出賣彼此。有種懷疑由來已久:嚮導就在他們之中,或是期盼智勝基列,或是出於單純的貪財——因為眾所周知「五月天」會付錢給帶路的人。我們逮到過的一個佛蒙特人告訴我們,當地人有句俗語:「五月天來,發薪日到。」

山丘與沼澤,蜿蜒的河流,散布岩石的漫長海灣,高高的浪潮湧進海口——所有這一切都助長著秘密行徑。在這個地區的古早歷史中曾有過酒類走私犯、煙草投機商、毒品走私犯和各式各樣的非法違禁品的偷賣者。國境線對他們來說形同虛設:他們來去自如,對法律嗤之以鼻,現金交易,入袋為安。

我有個叔叔就是干這種買賣的。我們家以前就那樣——住的是活動拖車屋,對警察不屑一顧,和違法亂紀的人廝混在一起——我父親對此挺自豪的。但我不:我是個女孩,更糟的是:我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在那種環境里也沒別的辦法,他只能用拳頭、靴子或任何趁手的東西教訓我,殺殺我的傲氣。在基列執政之前,他被人割喉了,要不然,我可能會親自派人幹掉他。不過,鄉間往事就點到為止吧。

就在最近,伊麗莎白嬤嬤、海倫娜嬤嬤和維達拉嬤嬤合作細化了一份加強管控的計畫書:《杜絕東北沿海地區女性潛逃問題的計畫書》,代號為「死路行動」。她們概括出誘捕企圖逃亡加拿大的使女們的必需步驟,呼籲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並提議增加一倍數量的追蹤犬、採用一套更有效的審訊方法。在最後這一部分里,我窺見了維達拉嬤嬤的魔手:拔指甲、開膛破肚不在我們的懲戒刑罰列表裡,這一向讓她扼腕抱憾。

「做得真好,」我說,「這份計畫書看起來非常縝密。我會仔細研讀的,我向你們保證,賈德大主教也會知道你們的良苦用心,他會採取行動的,但我現在還不能向你們透露具體情況。」

「宜應稱頌。」伊麗莎白嬤嬤說道,但聽她的語氣好像不是非常高興。

「必須徹底杜絕這類逃跑行為。」海倫娜嬤嬤表態時瞥了瞥維達拉嬤嬤,想要得到她的肯定。她跺了跺腳,以示再三肯定,考慮到她有足弓下陷,這麼做想必很痛——誰叫她年輕時總是穿五英寸的伯拉尼克細高跟鞋,把自己的雙腳廢了。擱在今天,光是那種鞋就會讓她受盡譴責。

「確實如此,」我親切地附和道,「這顯然是要嚴正以待的大事情,至少在某種程度上。」

「我們應該徹底封鎖那整個地區!」伊麗莎白嬤嬤說,「他們和加拿大的『五月天』勾結已久。」

「賈德大主教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說。

「那些女人應該和我們一樣,盡責履行神聖計畫,」維達拉嬤嬤說,「人生不是美好長假。」

她們沒有先徵得我的同意就炮製了這份計畫書——有僭越犯上之嫌——但我知道我有責任轉交給賈德大主教;尤其要考慮到一點:就算我不遞交,他也必然會聽說此事,進而留意到我的不合作。

今天下午,她們三人又來見我了。她們的興緻都很高昂,因為剛剛結束的紐約州北部突襲行動收穫頗豐:七個貴格會教徒,四個小農主義者,兩個充當嚮導的加拿大麋鹿獵手,一個檸檬走私商,這些人全都可能在「女子地下交通網」系統里承擔著某個環節。不管他們可能掌握什麼情報,只要被套出口,他們就會被處理掉,除非發現他們有交易的價值:「五月天」和基列的人質交換是有所周知的。

我當然已經知曉了這些進展。「恭喜,」我說,「你們幾位肯定各有各的功勞,哪怕是別人有所不知的。主持大局的是賈德大主教,這毋需多言。」

「毋需多言。」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樂於奉獻。」海倫娜嬤嬤說。

「我也有些新消息要告訴你們,是賈德大主教親自告知的。但這事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絕對不許傳出去。」她們都靠了過來:我們都喜歡秘密。「『五月天』在加拿大的兩個高層成員被我們的特工消滅了。」

「願主明察。」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的珍珠女孩起到了關鍵作用。」我補充了一句。

「宜應稱頌!」海倫娜嬤嬤說。

「但損失了一個珍珠女孩,」我說,「阿德麗安娜嬤嬤。」

「出了什麼事?」伊麗莎白嬤嬤問道。

「我們還在等報告。」

「我們要為她的靈魂禱告,」伊麗莎白嬤嬤說,「那麼,薩麗嬤嬤呢?」

「我相信她是安全的。」

「宜應稱頌。」

「確實,」我說,「還有個壞消息:我們已經發現我方防線上有漏洞。那兩個『五月天』的特工肯定有內應:基列國內有叛徒在幫助他們,有人在給他們傳遞情報,從這兒到那兒——把我們的安保措施,甚至我方在加拿大境內的特工和志願者的消息透露給他們。」

「誰會做那種事?」維達拉嬤嬤說道,「這是叛國叛教!」

「眼目們正在查,」我說,「所以,如果你們注意到任何疑點——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包括阿杜瓦堂的人——就向我彙報。」

這時有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她們面面相覷。阿杜瓦堂的人也包括她們三人。

「噢,肯定不會的,」海倫娜嬤嬤說,「想想那會給我們帶來何等的恥辱!」

「阿杜瓦堂是無懈可擊的。」伊麗莎白嬤嬤說。

「但人心難測啊。」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要有更高的覺悟,」我說,「還有就是,你們幹得太漂亮了。快告訴我,你們是怎麼搞定貴格教徒和那些人的。」

我在記錄,在記錄;但我時常害怕事情是記不完的。我一直用的黑色繪圖墨水快用完了,很快就要換藍色墨水了。從維達拉學校的配給里調瓶墨水來用應該不算難:她們在學校里有繪畫課。我們嬤嬤以前可以通過灰市買到圓珠筆,但現在不行了:我們在加拿大新不倫瑞克省的供應商僥倖逃脫了太多次,終於還是被逮捕了。

我上一次跟你講到深色窗玻璃的廂式貨車——不,往前翻一頁後,我發現已經到體育館了。

一下車,我和安妮塔就被推搡著往右走,融入了一群女人中間。我說「一群」,是因為我們就像成群的牛羊般被趕著走。這一大群女人如同走進了漏斗,被趕到露天看台的特定區域:那個區域用犯罪現場專用的黃色膠帶圍了起來。我們這群差不多有四十人。都坐好了之後,我們的手銬就被撤走了。我估計,他們是需要手銬去銬別人。

安妮塔和我相鄰而坐。我左邊的陌生女人說她是個律師;安妮塔的右邊也是個律師。坐在我們後面的是四個法官;坐在我們前面的也是四個法官。我們所有人都是法官或律師。

「他們肯定是按照職業把我們分類的。」安妮塔說。

確實如此。趁守衛沒注意的時候,我們這排盡頭的女人隔著走廊和鄰近座位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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