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貨車 阿杜瓦堂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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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我的讀者?你在何年何月?也許就是明天,也許要到五十年後,也許永不出現。

你可能就是阿杜瓦堂里的一個嬤嬤,無意間發現了這份手稿。被我的罪惡驚嚇片刻後,你會不會為了保全我的虔敬形象而將這些紙頁燒毀?還是會屈從於凡人皆有的對權力的渴求,向眼目們告發我的行徑?

你會是國外探員嗎,在這個政體崩解後來阿杜瓦堂搜查檔案?無論如何,我這麼多年來積攢的這沓罪行紀錄不僅能揭示我本人的罪行——假設命運多舛,假設我活下去只為了接受審判——也揭露了其他很多人的罪行。要知道屍體都埋在何處 ——我將此視為己任。

不過,你現在可能正疑惑:我怎麼能免於高層下達的肅清運動呢——就算基列建國初期還沒有,進入狗咬狗的成熟期後就一直在肅清。那時候,牆上弔死過不少昔日的大人物,因為最高層的執政者要確保沒有任何有野心的僭越者能取代自己的位置。你可能會推斷:在這種篩選隊友的內鬥中,身為女性的我會格外易受攻擊吧?但你錯了。正是因為身為女性,我被排除在可能篡奪大權的名單之外,因為根本沒有任何女人可以坐上大主教的席位;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反而是安全的,真是諷刺。

但我的政治生涯之所以長久不衰,還有另外三個原因。第一,這個政體需要我。好比在鐵拳外面戴上羊毛連指的皮手套,我能軟硬兼施地讓女性群體各司其職,讓諸事井井有條:儼如大內總管,我是被特意安置在這個職位的。第二,我知道太多領導層的事情了——太多臟事兒——對於我在歸置文檔時會如何處理那些污點,他們沒有把握。如果他們把我惹毛了,那些臟事兒會不會大白於天下?他們可能還會懷疑我為了預防不測而留了一手,這一點他們倒是猜對了。

第三,我很謹慎。每個位居高層的男人都覺得我很可靠,他們的秘密在我這裡是安全的;但是——就像我婉轉表明的那樣——只有在我自己安全的前提下,他們才是安全的。在各方勢力的制約與平衡中,我始終都是立場明確的信徒。

除了這些保護措施,我還不允許自己受到蠱惑。基列這地方意外頻發,凡事都要如履薄冰。不用多說,已經有人為我寫好了葬禮悼文。我不寒而慄——誰在我的墳上行走?

時間,我對著虛空企求,只求多一點時間。我只需要時間。

昨天,我收到意料之外的邀請,去和賈德大主教單獨開會。這樣的邀請,我並非第一次收到。早年有些這類會面不是很愉快;但也有些,尤其是最近的一些會面還是有互惠意義的。

我走出阿杜瓦堂,穿過廳堂大樓和眼目總部之間長著蔫蔫青草的步道,攀上斜坡上莊嚴的白色階梯——不知為何覺得特別吃力——通向立柱森嚴的主入口,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這次會面會有怎樣的結果。我必須承認,我的心跳比平時快,那不只是因為爬階梯,畢竟,不是每一個走進那扇大門的人都能再走出來。

眼目組織佔據了一座昔日的大圖書館。現在的圖書館裡沒有書了,只有書架空立,以前的那些書要麼被焚毀了,要麼——假如還有點價值——就被眾多手腳不幹凈的大主教納入私人收藏庫。現在凡事都以《聖經》為準繩,我盡可引經據典來闡述搶奪戰利品的危害——那是上帝禁止的事,但勇者貴在謹慎,所以我不會聲張。

我要很高興地告訴你,這棟大樓里樓梯兩側的壁畫都沒有被抹除:因為這些壁畫描繪的是戰死的士兵、天使和代表勝利的桂冠,看起來夠虔信,故而被判定為可以保留,儘管之前畫在右邊的美利堅合眾國國旗已被基列的國旗覆蓋了。

從我最初認識賈德大主教開始,他就已是這個世界的高層人物。那時他就明白了,基列的女性不太會奉承他的妄自尊大,也不會給予他足夠的尊重。但作為掌管眼目系統的大主教,現在沒有人不怕他。他的辦公室在這棟大樓的最深處,那兒曾用作圖書庫房和研究員專用的隔間工作室。他的門中央裝飾著一隻大眼睛,瞳孔是用真的水晶做的。來人還沒敲門,他就能提前看到是誰。

「進來。」他說這話時,我剛剛抬起手。從大門口護送我進來的兩個初級眼目視其為讓他們退下的指令。

「親愛的麗迪亞嬤嬤,」他說著,從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露出笑顏,「謝謝你屈尊大駕來到我簡陋的辦公室。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他才不會有那種希望,但我不會揭穿。「宜應稱頌,」我說,「您好嗎?還有尊夫人?」這一任夫人比之前那些撐得久。他的歷任夫人都是紅顏薄命,賈德大主教就像大衛王和千奇百怪的中美洲毒梟那樣,篤信年輕女性有延年益壽的神力。每一次,在一段體面的哀悼期後,他都會把自己重回單身漢行列、可以笑納下一個少女新娘的狀況廣而告之。確切地說,是讓我知道。

「我和夫人都很好,謝主恩賜,」他說道,「我給你帶來了好消息。請坐。」我便落座,準備好用心去聽。「我們在加拿大的情報組織成功地揪出了兩名最活躍的『五月天』幹將,並已將其殲滅。他們在多倫多一個破地方用一家二手衣服店做掩護。前期搜查表明,他們在援助和煽動『女子地下交通網』方面是關鍵人物。」

「天意賜福。」我說。

「我們在加拿大的年輕特工熱情高漲,圓滿完成了這次行動,但指路人是你的珍珠女孩們。你發揮了她們在搜集情報方面天生的女性直覺,真是太有用了。」

「她們有敏銳的觀察力,也都訓練有素,聽命順服。」我說。最早是我想出了培養珍珠女孩的計畫——別的宗教都有傳教事業,為什麼我們不能有?其他宗教的傳教士們會帶來皈依者,為什麼我們不能有新信徒?其他宗教的傳教士們搜集到的信息可以用於情報分析,我們為什麼不這樣做?——但我不是傻瓜,至少不是那種傻瓜,所以我把功勞都給了賈德大主教。考慮到參與這項工作的基本都是女性,讓大主教親自關注諸多細節似乎不太合適,所以,珍珠女孩們只向我一個人彙報情況,這是官方認可的;當然,只要我判定是必須彙報或不得不說的事,我就必須上報給他。講得太多,我會失去掌控權;講得太少,我會被懷疑。她們用來吸引人的宣傳冊是由我們編寫、設計,並在阿杜瓦堂一間地下室的印製所里印製的。

我的「珍珠女孩」計畫好比救命稻草,是在他的生死關頭啟動的,也就是他那愚蠢的《國土法案》徹底失敗、不可挽回的節骨眼上:世界和平組織譴責大屠殺,基列在國際上丟盡了臉,本國難民從北達科他州北上越過加拿大邊境,形成不可阻擋的難民潮,再加上他提出的荒謬可笑的「白人種族證明計畫」在偽造和行賄的亂象中徹底失敗。「珍珠女孩」計畫的啟動幫他拓展了一條生路,免受水火絕境之苦;但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權衡:幫他走出困境是否有利於我的權術?他是欠我的,但那也可能引發不利於我的後果。有些人就是不喜歡欠別人的。

不過,眼下的賈德大主教滿臉堆笑。「沒錯,她們是寶貴的珍珠。而且,除掉那兩個『五月天』幹將後,你的煩心事也會少一點——逃跑的使女會更少了,但願如此。」

「宜應稱頌。」

「當然,我們不會主動公開這次精準的掃蕩行動。」

「公不公開都一樣,他們總會怪到我們頭上的,」我說,「加拿大人和國際社會。毋需多言。」

「我們會否認的,」他說,「毋需多言。」

我們隔著他的辦公桌互相端詳,沉默了片刻,就像兩個棋手對峙,或是兩個老戰友——我們兩人都在三次肅清運動中倖存了下來。光是這一點就能締結某種紐帶。

「不過,有些事一直讓我想不通,」他說,「那兩個『五月天』恐怖分子肯定在基列有內應。」

「真的嗎?肯定不會吧!」我驚呼道。

「我們對目前已知的潛逃事件做了一次分析:要是沒有內鬼泄密,就無法解釋那麼高的成功率。基列的某個人——某個能進入我們安保人員調度系統的人——肯定一直在給『女子地下交通網』組織提供情報。哪些路徑有人盯著,哪些道路可能是安全的,諸如此類。你也知道,戰事意味著本土人力——尤其在佛蒙特州和緬因州——變得薄弱了。我們得把兵力派到別處去。」

「基列的哪個人會如此背信棄義?」我問道,「出賣我們的未來!」

「我們在查,」他說,「這期間,如果你有什麼想法……」

「當然。」我說。

「還有一件事,」他說,「阿德麗安娜嬤嬤。他們在多倫多發現了這個珍珠女孩的屍體。」

「是的。駭人聽聞,」我說,「有什麼新消息嗎?」

「我們在等領事館的最新報告,」他說,「我會通知你的。」

「在所不辭,」我說,「你知道你可以信賴我。」

「親愛的麗迪亞嬤嬤,你在各方面都是靠得住的,」他說,「紅寶石都沒有你珍貴,宜應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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