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鄉是故鄉

十九世紀初期,清道光年間。中國廣東發生了旱災,陽光如漿澆落,灌溉不了土地與人,只能赤地千里。有戶農家斷糧了很久,能挖的、能啃的野菜早就沒了,他們決心渡黑水溝到台灣發展。部落的人力勸,說渡台是過鬼門關,多少人有去無回,過了海,島上還有老虎、毒蟲與「生番」砍人。那又如何?該農戶的三兄弟心意已決,離開是找新契機,即使搏命後葬送自己,總比活活在這等到餓死好多了。夜裡,三兄弟的老父受了家神哪吒太子的託夢,授予妙法。第二天,他們依妙法拆了老屋樑,花一禮拜時間勉強拼湊了艘戎克船渡海。但是,船離海岸有數公里,河無水,天無雲。造船有屁用,村人搖頭等著看戲。哪吒太子又託夢,要他們把船搬到幹得只剩下石礫的河裡,等到他的淚水湧出就能出海了。一天過去了,一禮拜過去了,船在旱河動不了,老父餓死了,死前仍抱著哪吒太子相信自己能出海。老父死時沒有遺憾,沒有遺言,只流淚水。淚滴在哪吒太子的眼眶,成了他的淚水。他該實踐他的諾言了。過不久,海水倒灌成災,沿著溪床緩緩流入了八公里,戎克船這才順利出海。歷經海難、颱風與各種險阻,三兄弟幾乎把命摧折了,終於順利在新竹外海上岸。

他們上了岸,可是哪吒太子仍坐在船艙里,請不動,搬也搬不了。老大、老二不耐久候,自行上岸生活,務農為主。只有老三劉道明不願走,他認為哪吒太子是老父的化身,是父親的淚水召喚海水倒灌才出海的。劉道明以船為家,在沿海一帶從事買辦生意,十年過了,二十年過去了,奔走的範圍因溯河而漸漸深至內陸,除了茶葉、樟腦與鹽,還從事火藥與槍的買賣。十九世紀中葉,五十八歲的劉道明溯後龍溪而上,春夏之交,正是梅雨之際,水肥山壯,戎克船在船夫的竹篙忙碌下,緩緩地進入內地。船上除了貨物,還有隨員跟船。隨員背了一枝前膛槍式的火繩槍,此槍客語叫作火索銃或「牛髀銃」,尤其後者顯示了槍支的特性,它重如牛腿。槍支是恫嚇撲來的「生番」,但真正的敵人卻是在眼前飛來飛去,用槍打不到的蚊子。它傳染瘴癘之氣,也就是瘧疾。船最後經過牛鬥口,來到關牛窩,風景不殊,土壤豐腴,劉道明登上岸後雅興來了,隨意煮開了水,扔了一把茶葉喝。這時候,河中激起陣陣水花,可能是淡水魚吸吮船底的鹽分或死藤壺,劉道明看去,注意到舷側有片葉子浮在一寸高之地,隨風搖擺,他以為是落葉掉在蜘蛛網上。趨前一看,船發芽了,應該說是這條泡過海水的枯木逢春了,舷板長出嫩芽。劉道明流著淚,忽然有了歸鄉的心情,但是他老父死前曾以詩慰勉三兄弟渡海後「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唐山回不去,那就在關牛窩定居吧!

關牛窩最初不過是泰雅人的獵地與賽夏人的耕地。清康熙年間,施琅欲引清兵入台,鄭克塽徵調平埔人防備。一些不堪勞役與督運鞭笞的平埔人,順後龍溪逃入縱谷定居,很快與賽夏人建立合作關係,互稱「鄰居」,抵禦強悍的泰雅人。一八六一年,劉道明進入關牛窩,用三把槍與十斤鹽巴,向賽夏人換了約一分地,界標是兩棵木麻黃與大石頭之間。定界標是買賣鐵律,原因很簡單,曾有漢人向少數民族人發誓只要買下手中一塊牛皮大小的地,事後卻把牛皮剪成線絲,圍出一大塊地。可是賽夏人又吃虧了。當劉道明把連著樹芽的舷木種入土,樹長大,樹根把地撐開,木麻黃與大石頭往外置移了上百公尺。劉道明樂死了,少數民族人就快氣死了。此後,劉道明在從事零星的商業交易之餘,更致力農耕開墾,招來更多的客家人移入。客家人怕被砍頭,更怕餓死,增加隘丁阻擋防衛,加深了與少數民族的衝突。五年後的某個早晨,舷板芽成大樹,開花了,又結果,樹上是滿滿的龍眼。伴隨著淡淡果香,門內與門外鑼聲喧天,瀰漫一股年節氣氛。門內是劉道明老來得子,唯一的兒子劉金福誕生了。門外的是隘丁返回關牛窩,提著五撮割自擊斃的泰雅人的頭髮,他們憑著龐大的槍支與子彈,把最近也最悍的泰雅部落趕出三公里外,報復前晚的出草行動。至此,漢人鞏固自己的勢力,泰雅人陸續離開了,只留下一些客語化的泰雅地名。

幾年後,劉道明過身,兒子劉金福繼承了龍眼樹園。劉金福二十歲後,對龍眼樹與女人照顧有一套。他娶了三位大婆細妾,兩個漢人,一個泰雅人。女人間的醋勁戰爭,差點折損他的命。他最後找到解脫之道,日日吃蜂王乳增強性能力,讓女人陷入不斷妊娠的工作。孩子生得又快又凶,女人撇個腿,孩子就蹦出來。從短時間看來,劉金福撫熄了火藥味,卻點燃另一條龐大家族摩擦的火線。不過最讓村人津津樂道,不是女人戰爭,是看到又吃得到的龍眼。

龍眼園廣大,有樹百株,全由一棵唐山來的舷板老樹王開枝散葉而成。樹苗不需多大照顧,就等落地長大。三十年後老樹王成精了,樹冠峨然,有了自己的情感,專逗人為樂。俊男女從下頭走過,花朵能噴出雨粉,得瀟洒打傘呢!要是醜男女經過,得狼狽地穿蓑衣,別給毛毛蟲炸昏了。村人都俊俏,沒人承認淋過毛蟲雨。光吃龍眼就能鬧人命了。龍眼的客語為牛眼。園裡的龍眼大如牛眼,甜郁如蜜,落地濺出的甜汁讓螞蟻吃了忘回巢。龍眼也如牛眼,溫溫良良的,滿枝頭看人慰勞人,讓人忍不住摘一把吃。這滋味好,多少老人忘了戒急,被乳凍的果肉噎著,還拚命地往喉嚨喂,情況不對時,人咚嚨栽地,死守牙關不放一滴甜汁呢!

看龍眼何時熟,劉金福有一套。八月燥熱天,午夜子時,滿樹的龍眼偎在綠葉中,睡得跟孲伢仔沒兩樣。他偷偷來到樹下,順著樓梯上去摸一顆果下來。試一試,捏了有彈性恢複,汁足了。落地裂殼,皮熟了。剝皮不沾肉,餡豐了。撕肉不黏核,籽瘦了。吃起來,讓舌頭躺下來,天下第一鮮呀!夠了,劉金福邊嘆邊喝了壺釅茶,連忙沖醒舌齒,帶著三位老婆,牽手大團結地唱起了情歌:「摘牛眼啦,阿哥阿妹牽手來,兩人有情牛眼圓。」圓者,緣也。所以老少攜伴,一提燈,一拍樹,敲鑼打鼓、放紙炮地鬧進果園,非得吵醒龍眼寶寶不可,大喊:「起床,起床,早起的牛眼最靚。」再睡下去就睡壞了。龍眼須在半月內收成,要是慢一天,鐵定皮殼綻裂,露出白肉像得了青光眼,俗稱青瞑牛,只能當肥料。為此大家沒日沒夜趕工,從南方起手,那的陽光足滿,接下來順東西北三方。摘到第七天,北方那些果子熟得累到下垂,經常,噼里啪啦地斷枝,能壓傷路人。至於夜摘龍眼,熱鬧非凡,燒起柴火,架起高台,人來人往,忙得沒閑吃飯還得請人炒粄條或煮飯。摘完龍眼,風一吹,群樹都輕輕地仰天嘆息,沒了負擔呢!

出賣剩下的做龍眼乾,以船順江出貨,味道獨步全台灣。龍眼先日頭曬上三天,不斷翻轉,再送進木造烘焙房熏干。當然得用龍眼炭烤,這火炭不亂燥,不苦澀,不老裂,更不沸火。烘房流出龍眼的收縮聲,發出各種古典樂器的交響曲,一種水果幾乎擔任了所有樂器的聲響。有人說龍眼炭焙龍眼,不是相煎何太急,是魚水之歡,能烘出上等的滋味。龍眼乾不止能吃,放上孕婦肚臍眼,眼眼相覷,能看出嬰兒的性別:剝開殼,肉蒂連的是男,反之則女。當然,用龍眼乾拜床母,孩子又俊又美,爭著要撐傘過老樹王下頭。

一八九五年,日本人來了。劉金福帶了火繩槍北上迎戰,吃了敗仗回到關牛窩,賭氣跑到山上隱居,住出了癮,丟下龍眼園不顧。之後小山屋添了熱鬧,加入了二房孫子帕,這已是很後來的事了。女人斗給男人看,男人不在沒興緻,從此龍眼園的女人安靜多了,各自為政。等到劉金福再次回到龍眼園,坐上那張始終被擦得嶄亮的太師椅,已是日本投降了,他順勢當上九民主義關牛窩區隊長。園子里的龍眼樹長了又枯,枯了再植。老樹王仍勃發,多少的綠光在上頭不墜,分株移植,但是劉金福自覺老了,大婆細妾有的早已過身,在世的也情同兄妹而非夫妻。劉金福在屋院繞一圈,當年院落有一百零八間房舍,木工耗時三年不歸鄉過年才打造而成。一九三五年的中部地震塌毀了大半房舍,之後的幾場小火又收拾了一些,其餘的被風霜侵蝕。房舍自有其命運,兒孫自有兒孫福。劉金福最後來到樹王下,時值龍眼採收完的八月底,地上有些落果,吃甜的果蠅與蜜蜂飛來飛去。劉金福摸了摸縱裂的樹紋,心裡湧現難以言詮的滋味。樹冠蓋住了半邊天,風吹來,才賒了些天色給人看。當年劉金福碰觸樹王時,它必定顫動,開花落粉。如今他摸了幾下老樹也沒反應,正絕望時,樹王隨風動了,未摘落的果實全掉落了,砸得他湯湯水水。

「你看,他還識得我。」劉金福激動地說,「他在罰我呢!」

劉金福過身後葬在老樹王旁。他死後七天,下起夜雨,關牛窩陷入又濕又黏的水汽。他陰魂蘇醒,從墳中爬起,拍拍水漬與塵土,沿小徑入門,雨珠潤亮他的身影。一入家門,屁股找到了太師椅坐,脾氣就辣了,怎麼大白天,大家睡得不知佛神來了。這時他那種睡醒後尚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醒了,他死了,死得一乾二淨,沒有屁,沒有痛,連呼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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