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了,下港的黑狗兄

再度回到鬼屋,是四天後的事了。一進房,帕恨不得睡死,而且非常討厭睡床,因為頭上有一頂卻被折磨得快死了。他趴在地上睡,打呼都嫌浪費力氣,安安靜靜,口水流得好遠。睡得很沉,唯一的夢是有隻天牛帶他來到光芒足以淹死人的王爺葵花海,在花海深處,他躺下,仰看天頂的紫色太陽,好美的顏色,清風柔膩,他就醒了。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鬼屋地板,是中午的陽光把他熱醒了,他仍趴在地上,看著陽光中的塵埃,有著今夕是何夕之憾。忽然間,他笑了,看到夢中的紫色太陽,好清麗秀美呀,竟然躲在這殘舊的鬼屋。帕爬了過去,那是一朵牽牛花。它的日語漢字叫朝顏,意思是逢晨光便開了。藤蔓十幾日前從地板縫鑽了出來,當時他還拿了玻璃杯罩起來避免踩傷它。現在它把玻璃杯踢開了,多麼傲氣十足,藤蔓勃發,嫩葉鮮翠,唯獨以一蕊盛開之花來襯托此刻帕的視野。這種花粗鄙,到處是,到處煩人,有時整面牆或枯樹都纏滿這種綠色垃圾,帕從不正眼瞧,可是此時靜觀這朵卻無比喜悅,而且藤蔓上爬了幾隻螞蟻,還有蜜蜂飛來采蜜呢!

這是晴美的一天,帕等陽光撤走後,起身洗個澡,把幾日來的污穢與霉運一併洗去。這時陽光從另一邊的窗落入,再度來到室內,洗好澡的帕盤坐陽光下安靜的餐飯,一鍋乾飯配肉鬆與醬菜,吃到流汗,是何等享受。剩下的飯倒給後院的家畜吃,彌補它們在家沒人照顧。這鍋飯是為什麼男孩的母親準備的,令帕滿是愧歉。他把男孩帶入城內四天,有三天陷入死境,這期間唯一的訊息是第一夜男孩曾搖電話回家,向母親表示與帕去做生意。幸好有這通電話,也多虧他母親接下來的日子相信帕會照顧好男孩,失聯三日也沒報警,不然在家埋伏的可能是那批特務。

吃完飯,帕趕緊收拾行李,打算離開這。原因有二,一來他是鍋熱水,潑到哪,哪的秩序會遭殃,台北城已被他搞得死去活來了。二來,他再也不要跟劉金福一起生活了,那糟老頭像條草繩無趣,還緊緊勒住他。至於要去哪,他還沒個主意,先走就對了。出了後院,才爬上牆,心肚的牽掛爬上腦海,忽然就擔心起劉金福怎麼也數日不歸呢?是被逮,或是悠哉城內?他心頭又冒起了遲疑、猜測與不安的陰霾,那些濃煙足以瞎了自己思維,那個他立誓要一刀兩斷的老貨仔,怎麼會藕斷絲連呢!他決定暫時待在院子,只要確定劉金福回房,就溜得一乾二淨。傍晚時,他把床搬到後門,晚上床已扛進房內了。他退守的依據是,只要確定劉金福平安回來,也就從此不相見了。

等待是漫長的,帕一夜輾轉反側,像是被滾燙的時間炸著的油條,越翻越感到情緒膨脹,睡眠斷斷續續的。隔天打早,陽光再度照在牆面上,那隻剩一封信尚未寄出,帕坐在床沿發獃,把那封信拿來細讀後折入信封。接下來的時間,他反覆做一些事情,老是心不在焉,去到菜園替被啃得面疤疤的玻璃菜抓菜蟲,或坐在窗台上看泥蜂築巢,或看雲相的變化,或拿小刀把床板里的子彈摳出來,甚至拿刀替豬銼修蹄甲。最後,他坐回牽牛花邊,之後閉上眼,學著呼吸,宛如羅漢跏趺入定,讓耳朵清明,剔除鬼屋內無意義的雜音,如咳嗽、撒尿與走路,帕幾乎能聽到附近幾條巷內的活動音量,拼湊了庶民百態。先從中午開始說起吧!炊飯到了,婦人敲石取火,用打火石敲打另一顆包著薄煙紙的打火石,或用番仔火(火柴)划過磷片。燒煤球發出規律的吱吱聲,燒木材會忽然炸出裂爆響。中午後,商販推著板車陸續來。有個白俄人是被蘇聯紅軍驅逐的前露西亞貴族,從滿洲流浪到台北,沿街「嘩玲瓏(賣布疋)」,吸引人的不是用敲鑼叫賣,是街角休息時,以口琴吹奏沙皇時民謠《三套車》,音律凄緩,哀愁得彷彿能讓淡水河成了家鄉冰雪覆蓋的伏爾加河。傍晚時叫賣「飛翎機碗粿」的推車來了,用鐵條敲著米國戰機墜毀的鐵片,嘩啷啷的,故名之。更晚時,戴墨鏡的按摩師由小孩引領來,吹著笛,幽晃晃的。小孩總是低頭,他瞎了一隻眼。賣烤地瓜用喊的,喊「燒番薯」或日語「亞企伊毛」,不用叫也知,底下鋪炭的鐵桶漫出香氣,烤到皮縮泛糖的熱番薯令人一時難眠。最後一攤由叫賣燒肉粽的表演,味道與叫聲越來越濃,而後一街淡過一街,長韻結束了,巷子要安靜很久。接著,賣早餐的在凌晨五點左右挑擔過巷,伴著水壺汽笛的嗶嗶聲,喊著麵茶、米乳、菜頭粿喔!尾音的喔得拉長。天光時刻,一輛三輪車停在丁字巷口,一個聲色場所打滾的下班女人會到麵茶攤坐。麵茶是麵粉炒豬油與糖,熱水沖之,蘊一碗金乳色的湯氣,又甜又香。女人沒喝,端著茶碗,直到它不再冒煙才放下離開,現實給她一個理由可以這樣,除了她,無人知曉原委。接下來,整個早上的叫賣聲緊湊又饒富趣味,不是挑擔就是推板車,吹木笛是賣豆腐,吹海螺的賣豬肉,海螺的高低聲能分辨出是賣肥肉,還是瘦肉多的挑販。喊著「補鼎煞火」的補鍋碗老師傅一走,修雨傘、磨剪刀菜刀與賣女性小雜貨的都出籠了。高潮是近午的搖小鼓的資源回收商,喊著歹銅壞鐵破玻璃。整條街的小孩聽了,恨不得能把房子舉起來,賣力搖一搖,倒出角落裡不為人知的廢鐵環、鐵釘與銹鋏,換上些麥芽糖。戰後缺玻璃原料,五片破玻璃能換一顆甘納豆糖,這讓孩子不惜自己的腳如磁鐵般提供街上的玻璃片插入呢!

最難忘的是賣油條的女孩。她早晨五點與晚上九點走過巷子,打赤腳,在十字巷口喊:「燒ㄟ喔!燒ㄟ油糋粿。」又濕又冷的下雨天照賣,撐傘是要遮竹籃的油條,蓋油條保溫的布永遠比自己的衫服厚。有時候女孩蹲在巷口哭,沒人知道她為何哭,每個人都有值得自己在夜巷哭泣的故事,一個五歲女孩也有。帕有一回賣葯回家在巷口巧遇女孩,便向她買油條。女孩掀開籃中的毛巾,油條都躺在泛著油光的厚報紙上。帕買了整籃,包括竹籃、毛巾與廢報紙。女孩以為遇到怪叔叔,嚇得提籃跑走,只留下悵然的帕。

與其說等劉金福,不如說是等待聲音。這一等,又盤坐兩日,少吃少喝,甚至處在半夢半醒間,夢見自己的一對耳朵像蝴蝶在數條巷子內盤桓,汲取聲音的蜜,每種言語、碰撞與呼吸皆隱藏故事。然後,有股聲音越來越響,大得他無法盤坐,便醒了,耳朵又停回頭上。是有人敲門了。劉金福回來了?但他回來會拉門把直闖,非禮貌性敲門。門外有人喊,原來是為什麼男孩敲門。帕睜眼瞧,四周好漆黑,唯有門縫下投來燈光,原來已夜晚。他起身應門,感到身體發芽似黏在地上,使上些力氣扯,噼里啪啦地扯斷根絲,打開門,走廊的光射來,讓門裡門外的人都嚇到了。帕身上纏滿了牽牛花藤,樣子古怪。帕這才理解自己枯等已久,藤蔓上身了。

「我哥哥快過身(過世)了,你可以來看他嗎?」為什麼男孩希望帕來參加喪禮,口氣一點也不難過,「你穿這身衫也不錯,很黑貓。」

帕虛應式地笑笑,答應參加。不過得先盥洗沐浴。他到廁所大號,再用冷水沖個澡,趁身體發抖得快解體前趕快衝出來穿衣服。抖著抖著,身體這大冰塊慢慢融化成暖流,通體舒暢。他回房開燈,地板爬滿藤蔓,只留下中央他坐下時空蕩蕩的屁股痕。藤蔓的活力像廢紙,一根火柴般的動力就能燒得旺盛,甚至爬出窗外,爬上那台腳踏車,沒想到野藤真有生命力。這時候的帕才驚覺,傷口都不痛了,被鐵絲穿洞的手掌癒合、紅腫的腳筋消退、胸背的鞭痕已無刺痛,兩天前才感到自己掉進絞肉機,今天傷痛就像花朵開盡,還有閑情洗冷水澡呢!自己果真是爛抹布的命,打斷手骨顛倒勇,越破越敢往髒的地方走,說不怕死是唬人的,但爛命一條總能化險為夷。

盥洗好,穿上灰色襖衣與長褲,一身素樸。帕知道自己去拜訪扶桑花少年得帶些東西,就帶牽牛花吧!他把電線圈放下,燈座降低,房間頓時充滿藤蔓的暗影。他在「孵花」。帕心想,牽牛花遇朝陽會盛開,遇燈光也有相同效果吧!最後只開了幾朵,懨懨縮縮的。等到帕心煩了,恨不得自行掰開那些花苞。最後草率為之,折了有花的藤,便到隔壁造訪了。

扶桑花少年昏迷了一禮拜,今晚是他的最後一夜。

他五歲發病,被醫生判定只剩六個月。多虧他父母的奔波,多活十餘年,就算此刻被奪走,也不枉了。他父母邀大家來陪扶桑花少年,當作喜事一樁。少年斜躺床上,腦後墊個大枕頭,身邊襯托弟弟摘來的十二朵扶桑花。這花翻遍城裡的每條街,更不會錯過台北植物園,都是摘來的奇特品種,復瓣花、菊色瓣,甚至是花蕊上又開出花瓣的品系。十二位花精靈守護以自己為名的主人,氣氛凝重。帕也受邀參加,但是他又邀了「它」加入。日本鬼特別裝扮,穿巡官服、掛佩刀,腰骨挺直,這是它第一次跨出房門,幾年來它在自己房間哭沙了喉嚨,要不是帕剛剛威脅它要在腦殼再下根釘,它不會出來散心。

時間一點點耗去,沒等到扶桑花少年長眠,有人先睡死,拚命打呼。活著太漫長,死亡又是瞬間,大家抓不住那關鍵時刻。或者說,扶桑花少年總是惦記什麼而不願走,他的臉頰下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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