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七重天之路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們要離開關牛窩了,離開房子都憋出了苔的深山,離開到處是濕氣、安靜與山魈的森林。兩子阿孫整夜都沒睡得好,輾轉反側,竹床嘎吱不停。天才透光,帕就坐在床沿發獃。牆頭有一張亞細亞火車的圖畫,是趙阿塗從中國東北寄來的,那傢伙真的跑去找火車了。趙阿塗把自己畫進去,成了開火車的駕駛。帕每每看到難免一笑。這時劉金福也起床了,帕便起身到菜園撒泡尿,順道澆退那些來偷吃的蝸牛。晨霧還沒散,樹林在有無之間,樹葉滴滴答答的落水。他再次檢查三輛板車,因疑慮而用力過猛地把一根把手摺斷,只好趕工做。劉金福下廚蒸番薯簽,轉念間又煮起糙米飯。吃完餐,把三台聯結的板車銜在鐵馬后座,衣物與煮飯工具放第一台板車,五頭豬趕上其他兩台車,至於五隻雞則綁了腿,把兩腳縫穿過車把倒掛。這樣子頗像機關車拖三台車廂。狗熊呢?劉金福想了一下,叫它掌屋(顧家)吧!不用跟著去。

帕叫躺在屋檐下的熊進屋,把窗戶上釘,能封的封死,這才叫熊坐下,用梳子仔細梳那又硬又粗的黑毛,說你就是主人了,好好等他們回來。帕又從車上拿下一小袋番薯與青芎蕉,丟進屋內,吹口哨要熊躺下,便關上門,在門後面頂上兩根棒子。劉金福不放心,還拿了一把山下撿來的馬蹄鎖鎖上,鑰匙插入鎖心後用力折斷,把手上那截扔得遠遠的。

森林的小徑難走,崎嶇狹小,有時板車卡著進退不行,只好趕下畜生跟後頭。到了山下,再把牲畜趕上車。帕踩著腳踏車,拖著三台板車走。他騎車出村口時,哨口衛兵正打哈欠,悶著頭把煙抽得卡滋響,濃煙也遮住視線,沒看到帕離開村子。帕沒騎太快,原因是每隔一段時間要換輪胎——實心的後車胎在戰前騎壞了,戰後的物資缺貨,乾脆用替代品——他從板車上拿出一捆捲成像汽車輪胎大的稻稈繩,抽出幾公尺,卷在輪圈上。稻繩的收尾處因打結凸起來,輪胎每滾到那裡會跛起,帕會拱起屁股。坐后座的劉金福這也彈,那也拱,脊椎彎得失去彈性,便抱在帕背上。這時火車通過,汽笛尖拔,原是驅趕帕的聲音對他有如仙樂般親切。他把劉金福放肩上,鐵馬放板車上,趁火車剛過,從後頭拉板車追去,坐上火車的車門口,三台板車也用草繩拖在後頭。這下能喝口水,把掉入鞋裡的小石倒掉,帕靠在門邊小盹,享受回籠覺,誰教此時的陽光與微風如此甜美。但豬只口水泛濫,擠竄使竹籠快被撐破了。它們暈車了。帕一早在它們脖子上掛一圈的香草植物,九層塔、山胡椒、香茅、肉桂與艾蒲,香味不濃,是能安心的暈車藥。這葯是他花半天幫泰雅獵人蓋房子換來,現在看來是唬爛葯,反而把豬搞得像要上斷頭台的死犯。但隨即發現擾動它們的是一團黑影,他養的熊,那暴戾又忠心的傢伙,在火車後頭百公尺緊追。它曾在某個黑夜,擊退另一隻來偷吃雞的七年公熊,把對方屁股咬破,如今肚皮上一尺長的傷疤就是那場戰爭的記錄。家畜視它為保鏢,難怪對熊的追來充滿歡舞的心情。

帕笑了,站起來眺望。他有一種主子被追隨的感覺,大喊:「遽遽來,快上車。」

它怎麼脫困的?從一座封死的竹屋逃出。尋思間,貼地飛行的黑毛氈飄來了,飛奔之快,完全不費力的樣子。近距離下,帕才看到了真相:它的頭毛被血水黏塌了。它是撞倒竹屋逃出來,留有一根從臉頰穿入嘴巴的竹條,嘴上又叼著一袋番薯。但是,一身傷口攔不住野勁,朝帕奔來,一個大跳撲,把前腳掛在最後一台板車上,後肢踏地奔跑,模樣像是在推著板車。

「這頭狗嬤熊對你有感情了。」劉金福冷冷地說,「莫給它跟來。」

可不嘛!熊叼著那袋番薯來。那是留給熊的糧食,它拿來還了。板車被拖得快,熊的腳步一亂,往後栽了孔翹。它趴落地,剷出一大泡塵埃,但沒癱死,壯起身子又跑。這下它嘴上的竹子刺得更深,從臉頰刺入、從下顎穿出。要是沒人拔掉竹子,熊即使沒死於失血,也可能嘴顎發炎,吸自己的膿水,最後被敗血症折磨到死。

帕要把竹刺拔掉,一個躍身,跳撲到板車上。三台聯結的板車劇烈起伏,晃不停,簡直是一道大浪,浪尾的載豬車跳起來,籠里的豬哀號,差不多是要淹死的表情。帕捉住車緣,很快調好站立的位置,讓板車安定。他又依序跳過兩台板車,這次學會了,落在車重心。先拿香蕉安慰豬群,再把竹籠繩上緊些。這下又更近地看到熊,樣子很糟,它的頭皮破爛,有塊削起的皮像耳朵垂掛。這是撞開竹篙屋的代價。帕最後跳上馬路,抱住熊,他沒有回應熊熱情地舔他臉頰,只檢查竹條有沒有倒叉,這很重要,看過有倒鉤的魚鉤從魚嘴上失敗取下的情形就是。還好竹片平滑。趁熊的情緒高昂,帕把它壓在地,兩腳夾住它身體,快速拔去竹片。它哀號一聲,獲得自由了。

「轉去,快轉屋家去,莫來。」帕大聲說,不斷揮出手勢。

熊聽不懂,繞著帕跑,甩晃腦袋,在主子旁歡樂。

要阻止熊跟來有些難。帕蹲下,發聲攻擊,拾一塊石頭往自己抹些體味,要它去找回這塊石頭。熊匍匐待命。去,帕喊了,側身子以打水漂的方式把石頭沿路彈去。它最後落入邊坡下草叢。熊的視力不好,但嗅覺能鎖定一座山後頭的青剛櫟落果。它追去,先是一攤攤停下來嗅,後來直追,好像百公尺外有太陽碎片,閉上眼都看得見。帕陸續又丟出好幾顆石,以為人離開關牛窩,忠心的熊還為哪顆石頭才是真的而困擾。錯了,熊又跟來了,嘴巴塞滿石頭,固執硬頸,跑得又快又歡暢,毫不顧忌自己身上的血會加速流光。帕這次從板車上抽出一截稻草繩,跳下車,抱著熊玩,趁隙把熊的後肢綁在路旁的茄苳樹下。熊向前追去,身體被拉癱在地,它憤怒拉繩索,又倒立爬上樹好拉開死結,最後用牙齒咬斷前肢的索結,咬爛腳了。它成功了,緊追前去,什麼也阻止不了,好像這下輪到火車欠它而該停下來等它呢!

「算了!給它跟來吧!」劉金福暗算,熊的體能已差,最後會跟不上火車速度了。

帕可不認為,他懂它的脾氣。熊追下去,今天追丟了,明天會找到你,追到天涯海角。很多年後你應門,看見門後是一頭毛幾乎用脫毛劑拔光、胸口傷痕多到誤以為肋骨的老熊。你忘了它,它沒有。它的熱情仍保溫到跟離開時一樣,直撲向你猛舔。唯一阻止的方式是讓熊對你絕望。帕跳下車,脫下衣綁住熊的嘴,他猛力地扳斷熊的前肢。熊在地上滾,掙脫嘴的衣服,發出痛苦的吼聲。它最後站起來,一拐一拐地往前,斷裂的右肢甩著。它停下來了,不再往前追,發出悲鳴,那聲音顯然不是來自喉嚨,而是源自更深處的內心。

帕很快追上火車,心有所憾,反射性用殘缺的右手抓車杠上車,一個落空後跌地上。但他很快挺起身,跳上車,坐在劉金福身邊。劉金福碎碎念幾句,不過一頭狗嬤熊,幹嗎打斷它的腳。帕掉過頭迴避劉金福的眼神。但劉金福看到帕那張染滿黃土的臉頰被淚水滑過,便不再講話,隨著火車震動慢慢靠過身,想給他一些安慰。當兩子阿孫肩碰一塊時,帕站起來,往車廂頂爬。那裡的視野很棒,能看到道路蜿蜒,熊還在原地悲鳴,皮毛在秋陽下發光,很刺眼,像是道路流出的一顆眼淚。

「日頭辣,不要跟來了。」帕大吼,即使整個關牛窩聽到又如何,反正他要離開了,「再跟來,我就殺了你,就像殺了你的媽媽。」帕要去的地方是不能讓熊去的。它跟來,帕會打斷它的腿,拆掉它的肋骨,拔掉它的喉嚨,如果必要他會一拳打死它,就像它的母親一樣。

那是中央山脈一役。當帕失去左眼而單獨攻入山谷時,一隻母熊豎起身保護小熊。帕帶著幻視、痛苦與暴怒,把母熊當米軍,一拳打得它腦殼爆炸,成了斷頭熊。斷頭熊沒有馬上死,倒退幾步,立在那兒不動,直到一頭小熊湊過頭去吸奶頭,才啟動母性按鍵。它放下前肢,把小熊慢慢壓在肚子下,避開戰火。隔日白虎隊清理戰場,山谷到處是獸屍,有的掛在樹梢,眼睛沒闔上,讓人覺得它們還活著。帕在母熊肚下發現小熊。它還活著,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帕才發現他手上都是乾涸的血塊,而且全身都是血塊呢!

沒錯,帕會殺了熊,如果它再跟來。他站在車廂上,看村子越離越遠,看著熊在那兒遲疑與悲鳴。火車轉來轉去,九拐十八彎,把一切甩後頭,剩下滾燙的琉璃色的天空。遠行的帕記得關牛窩的簡單線條,簡單的陽光,簡單的風,風裡有單純味道,這些很折磨人,簡樸的記憶會是最完美的孤寂,他第一次感覺關牛窩的孤獨,而非自己的。他好平靜了,卻因看到這些風景而流淚,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火車帶他們來到苗栗火車總站。大街就是大街,一切比鄉下繁榮,空氣浮動各種味道,連牆角爬的螞蟻都貴氣不少。帕卸下板車與腳踏車,要劉金福在外頭顧,自個到站內買票。這下他懂了,全世界的火車站都是天然的屠宰場,大廳都是上繩的雞鴨鵝豬,好像等一下把它們的頭放上鐵軌,火車鍘過就行了。火車永遠誤點,有時候等上數小時,乘客屁股快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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