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團與矮黑人都坐上火車了

村民從灶底、樑上、糞坑拿出偷藏的祖先牌位供養,把家中的日本大麻集中丟入神饡所,放火焚,神社燒了兩天兩夜。神社口有人在畫觀音圖,給人帶回家拜,索圖者太多,改用雕版印刷比較快。過了幾天,老村民把各自保管的恩主公神灰拿出來,再造神尊。神灰比原本的多出好多。這時候,有一半的人坦承,怕其他人的神灰被搜出,每天在自己的那份偷加一點香灰。造神的老師父焚香齋戒,虔心膜拜東方,一禮拜後,用仙山——紅透的紅毛館山也易成此名——仙水和上糯米、神灰。老師父雙手這裡掐、那裡捻,一座神像誕生,把三十隻能增加神威的虎頭蜂封入,再開光就行了。老師父太久沒造神了,玩過頭,又將剩餘的神土捏出第二尊恩主公。圍觀的民眾看呆了,出聲制止。有重聽的老師父已經造完第三尊。一山不容二虎,何況一廟有三胞胎神,這讓劉金福愁慮多了。劉金福的憂愁是對的,他現在是最受推崇的人,在日本人投降、國民政府來之前的空窗期,大小事包辦。看著三胞神,他思緒撇得好遠,這時候,附近有一批學生慶祝台灣光復,遊行舉牌通過,大喊:「三民主義,萬歲!」

「啊!三座神明的時代來咧!」劉金福有點想通了,「老師父,好,你的功夫是夠慶的。」

三民主義要如何用呢?麻煩的就在這,劉金福實事求是的精神,必要時會花整個下午在螞蟻的屁股上找屌。有人說創建者孫中山的照片能解謎。拿來的照片里有兩人坐在火車窗邊,右邊是孫文,左邊是蔣中正。有好幾天,捏著照片思索的劉金福也待在火車上,穿中山裝,對窗外沉思。褲子不合身,領扣扣得他呼吸緊。他露出車窗的上半身不變,下身卻偷偷換上水褲頭,穿涼爽的草鞋。日子越來越急迫,距離要公布三民主義真諦的日子快近了,劉金福仍沒頭緒。劉金福還用稻草扎出個戴蔣中正紙面具的人,坐在自己對面,陪他吃煤煙、喝窗外落雨,聽蟲吟鳥啾,望著窗外千千萬萬的生靈,甚至狗貓打架都充滿暗示。

到了宣布答案的日子,村人聚在車站,期待偉大的一刻。火車靠站了,村民擁向前,只見劉金福倚窗沉思,喃喃自語,面貌多麼動人。其實劉金福因舟車勞頓睡死了,大說夢囈,但腦袋沒停機,他夢到三隻雞相打,再夢到六隻豬在搶食槽,最後夢裡裝滿了九隻狂亂雜交的蚯蚓。他搖頭又點頭,覺得三個老婆早已經不如蚯蚓熱情,幸好自己的也跟蚯蚓一樣軟了。這時劉金福醒來,看到窗外聚集的村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還張口歪脖子。他閉嘴,伸直脖子,起身握拳頭說:「憑著我和國父共樣是客家人的血脈,我發現三民主義的大道理,就是每件事由三個人鬥嘴決定,親像三隻公雞相打。」劉金福接著宣布更民主的消息,關牛窩不只要施行三民主義,更要像蚯蚓鬧熱纏綿的「九民主義」。村民不懂那是什麼,但聽起來菜色更澎湃。頓時,車站傳出掌聲,鑼鼓響個不停,大家把火車團團圍住,一早根本發不出車。

劉金福另外找八位老人,組了「九民主義青年團」以治理鄉政,自己則擔任關牛窩區隊長。九青團的功夫就是吵,早也吵、晚也吵,吵到最後搞不清楚主題是什麼,答案也千奇百怪。有一次,他們接獲申訴,內容是火車壓死母雞了。九個老人討論了幾天,結論是公雲惹的禍,它媚惑母雞去自殺了。過幾天,有一位老阿婆來求答,說以前打仗時,日警硬是要她獻納黃金買飛揚機,她把黃金偷囥起來,囥到忘了,昨天卻在木臼底里尋著,這是為什麼?老人把「你還嫌,賺到了」這種簡單答案收起來,將自己死鎖在屋裡,天昏地暗地吵十天,直到一位老人中風,他們才被迫公布答案:「時間老了,木頭也會狡怪地中風。」這沒邏輯又嚎痟的推理,被其中一位老人寫成籤詩,放在恩主公廟簽櫃,稱之為「九青運簽」。籤詩不外乎有「公雲無端惹春風,牝雞輪下覓真情;百物可比老臼木,千捶萬打煉成金」之類的,在在擺弄著關牛窩的生活典故。有一天,有人撿到剛出生的孲伢仔,交給九青團處理。孲伢仔橫蠻大哭,屎尿噴得滿屋子,九位老人忙得無暇討論大事,光洗尿布就行了。過了三天,孲伢仔哭飽了,安靜睡去,非常安詳。這時候,火車經過窗外,嗆鼻的濃煙殺進來,這群在看嬰兒睡去的老人不是咳嗽就是流淚,最後大哭,體悟大道理。「我們不年輕了,而民主痶(累)死人,一切你來決定就好咧!」有位老人對劉金福說。劉金福慶幸那天在車上的夢提早結束,要是夢到蛆吃腐肉,這「萬民主義」得全村的家畜來才能湊足。在燥瘧的炭煙中,劉金福看到火車走遠了,車殼在夕陽下染紅,說:「做得,我們去解救拉娃。」

有好幾個星期了,車站前的路燈下吊了一個籮筐,裡頭裝礱糠。路過的人往礱糠里塞入紙票或銀角仔。礱糠讓有心者不因少捐而丟臉。每天打早,九青團用竹篾篩出錢財,墊付拉娃父女長年坐火車的欠款。那時候,車站四周擠了好多攤販,賣中藥、動物皮毛、各種水果和布疋,還故意把獼猴的腿打成了跛腳來吸引人,叫它「跛麗塔」。以前要是有人在車站一百公尺內曬蘿蔔乾或衣服,通通被日警取締,不然沒收東西。現在巡察哪敢管事,大家常常爭地盤而流血。心夠硬的漢人攤販比較靠近月台,少數民族的人在外圈,叫賣聲卻是喊最遠。九青團不想多管,事多人煩,車站臟就臟,事後全村的日本人會自動跑出來掃地,水溝的淤泥也刮乾淨。如果心煩想找人罵,可以嫌日本人掃太乾淨,他們會很安靜罰站聆聽。

每天早上,九個老人站在月台候車。路過的日本人會對他們敬禮。劉金福站九青團的中央,上穿中山服,下穿水褲頭,等火車進站。車從遠方來了,先看到煙噴開,天空畫出飛舞的黑潮,像醉鬼游進了村子。有人從濃煙的形狀,先猜測今天的物價,趁機賭上一把。火車還沒進站,早就有小孩先跑來報告。不過劉金福會親自看車欄上的最新票價,才敲鑼大喊:「今晡日,漲一元兩角。」四周響起嘩然,大喊吃不消,攤販趕緊照最新的票價調整物價。到了後來,新物價不再由早班車帶來,而是每班車,一日五漲的速度讓九青團說不出話來。這時候,九個老人排成一縱隊,由帶頭的劉金福提著籮筐,向每個攤販收稅,好墊付拉娃的車資。

關牛窩火車站進入前所未有的髒亂與活力,牲畜到處翻滾,糞便一坨坨,蒼蠅螞蟻也到處爬。車站附近搭建一排的戲棚,採茶戲、歌仔戲、傀儡戲連番上陣一個月,鬧熱地斗戲,好慶祝光復。九青團舉辦「打鬥敘」活動,村民把家中的方桌搬到火車站廣場,各自掏錢辦外燴請客,連續十天,上桌的是又咸又肥的客家食物。到了第四天下午,三十個少數民族的人從五公里外趕來,背袋有小米酒、豆薯、山蘇之類酒蔬,自然少不了山豬。山豬自知死期將至,它從背網放山下來,掙脫繩索逃跑,漢人與少數民族人追得汗垢黏在一起,體味纏綿悱惻才逮到野味,結束餐前的聯誼熱身賽。把山豬宰了,刮凈粗毛,切成塊下鍋煮,煮熟倒在桌上蘸鹽或搵豆油下肚,有酒做伴,遇夜上燈。

到了隔天傍晚,哈勇頭目若有所思,邊吃邊嘆息,到潮陰的山腳砍回了姑婆芋葉子,墊在地上盛食物,人坐地上吃。劉金福見狀,主隨客便,也坐在地上吃飯喝酒。幾杯酒下肚,哈勇頭目又嘆起氣。劉金福便推去幾杯酒,覺得他有話要說,欠酒把喉嚨打通而已。

「你有沒有看過猴子吃生豬肉?」哈勇說。

「猴子食齋的,吃果子之類,有時嚙自己的跳蚤,不可能吃豬肉。」

「錯了,猴子最愛山豬肉。」哈勇說。接著他的舌頭蘸飽了口水,好像裂成三瓣,用雜糅了泰雅、客語、日語而成的話對劉金福說:他年輕時獵過的動物比星星還多,沒看過猴子吃豬肉。日本人來之後,部落附近的猴子反而吃豬肉了。說來話長,沒錯,是你們害的。以前日本人來時,你們雪候(客家人)很嚎痟地說以後什麼都要繳稅,連放屁都要繳,又笑「番人」更慘,得穿木屐打獵了。下山的部落的人不懂木屐。雪候說,那是踩在兩根大木頭上走路。消息帶回部落後,長老叫人砍倒兩根樹榦,叫一百人上去用樹藤綁緊腳才穿得動木屐,大家在上頭吃喝拉撒,花了三天才走出部落。這時部落的人緊握拳頭,心想這樣哪能去打獵,遲早把野獸嚇走。日本人一來,沒等他們開口,部落的人先攻過去。日本人扛著炮、拿槍地逼部落的人投降,不聽就轟。部落的人死得慘,部落也掉下床,就是輸到從山頂滑到河谷呀!說來說去,都是你們雪候亂講話。

頭目哈勇沉默一會兒,喝了酒,湧出了精神,又說:部落的人打輸了,沒死的人通通站在兩根像橋一樣長的檜木上,走下山投降。長老要求日本人只要不要再殺部落的人,他願意一輩子站上大筷子。日本人看了,笑得半死,說部落的人不用穿木屐,學日語就好。教日本話的是部隊指揮官,叫松門什麼的。他叫人拉來一頭山豬和一籠的猴子,喝令人們聚在廣場聽訓,說:「現在開始,我教你們日語。」這話由一個雪候通事翻譯完,松門不說話了,抽出刀,對準那頭活蹦的山豬揮去,攔腰宰成半。豬屍丟進猴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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