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風來助,桃太郎大戰鬼王

颱風後幾日。在練兵場的升旗典禮後,鬼中佐講話了,他問在場的白虎隊和士兵:「在森林有一片樹葉落下,沒有人聽到聲音,算不算有聲音?」沒有人敢回答,問題越簡單越難回答,不是哲學問題就是有詭計。鬼中佐在操場劃條線,要大家選邊站,有或沒有聲音。兩邊的人數各半,還有人當牆頭草跨在在線。鬼中佐繼續說:「你們是樹葉。樹葉在隱蔽的森林落下,即使身在遠處的天皇陛下聽不到,也該捨身奉公,這是武士道的葉隱精神。如今,米軍久攻沖繩仍攻不下,有消息顯示,他們將轉攻台灣當前進的基地,從花蓮一帶進攻。台灣也是皇土的一部分,攻台就是皇土大戰,我們要護衛皇土,化身火球沖向鬼畜。你們不是父母的孩子了,是天皇陛下的赤子,是神的孩子。」說完,鬼中佐問白虎隊,願意去作戰的舉手。帕立即舉手。三小時後,有一半的白虎隊站不下去了,唯有舉手的人能出列休息。八小時後,最後的十個隊員往後昏倒時也把手攤高了。隔天早上八點,參戰的四十餘個學徒兵和三十個士兵剪下一撮自己的頭髮,用石頭互磨出粉當骨灰,放入寫好姓名的信封當遺物,戰亡後寄回家。他們把爆葯、糧食與飲水塞入背包,立即出發,隨同的有三位看護婦與五個憲兵。因為鐵、公路被炸壞,交通麻痹了,他們取徑山路,沿著早期為征伐少數民族所辟的「理番道路」前進,翻越中央山脈,到東部和搶灘的米國陸戰隊死戰。

他們撐木杖走,日落時到了最後一個防番駐在所,受到日警熱烈歡迎。他們在石砌的短牆下休憩過夜,做起晚餐。雙腳酸痛,屁股沾到地就站不起來。他們乾脆趴地上做飯,才點起火柴,竟累得睡著了,火燒到手都沒知覺。只有帕還能幹活,他埋鍋造飯,打理好了晚餐,再叫醒人爬過來吃飯。帕目光渙散地看大家用餐,站著打盹,夢見神秘小國的舊時光。醒時,他借著尿遁往回跑,一小時後回到關牛窩深山的家。竹篙屋在月光下鏽蝕,竹影緩緩地撫摸屋脊,上頭的厚苔爆開了孢子。帕推開門時,得把門往上提些,避免碰地的軸柱出聲。他折返家門時,已先到練兵場拿回平日攢下來的軍米、乾糧和罐頭,用手舀米入缸,把罐頭放入,掩上竹篾蓋子,一切過程盡量不出聲吵醒劉金福。又像往日在幹活,他把水缸打滿,到山溝洗凈劉金福的臟衫,掛在竹籬上晾。拔去菜園雜草,灑下水和高麗菜的種子。這種菜爽甜潤牙,是劉金福最愛。因為日文報紙上說有高麗人蔘的藥效,強壯健身,比健腦丸還好,帕便託人買些。他很難解釋日語高麗菜,便說它是以菜葉開花的,入口咯吱,脆得像舌頭砸碎玻璃,故名「玻璃菜」。下完菜種,帕用繩子把梁木綁緊,用泥巴塞死縫隙,同時來十道風台或十個日頭也撐得住。他給十九隻的豬雞即席教學,要它們懂得扮鬼臉,學老萊子娛親,好讓劉金福不寂寞。

早在帕進門時,熟睡的劉金福被開門射入的月光刺醒,以為是熊來偷吃東西,摸出床邊的木棍要下手,最後發現是帕趁夜回家,用影子幹活般不發聲。直到帕脫下新長靴留給劉金福用,還把郵便局儲金簿和私章留在鞋內,劉金福這才了解是訣別來了。他刻意出聲,看著帕,安安靜靜地,讓時間凍結在這房間,怕此時看不夠,下次便以鬼相遇了。劉金福直流淚,快把帕的身影溺死在自己的淚窩。除了憤怒外,他們不敢溫情地凝視,此時也是。劉金福只好閉上眼,用雙手撫摸帕,發現他的皮膚下竟埋了有這麼多疤痕,之後從床頭拿起以細竹捆成的枕頭,裡頭塞有一帖錦囊妙計。他對帕說,這是從恩主公那求來的時間咒法,危急時,口服妙計後噴出,再多的軍隊都會瞬間變成雕像。劉金福說話時,還始終不敢張開眼看,等到山屋寂靜很久,才張眼追出門。帕已走遠了,在小徑留下目汁。劉金福想到還有好多話沒交代完,沿淚痕追去,緊追緊喊帕的小名。豬雞也跟在後跑。他們追過山溪就沒見影了。因為帕溯著溪水離開,好掩護他落下的淚。只有赤腳碰觸土地的人才能感受溪水的細微升高,劉金福不確定那變化是否與帕有關,或上游的一頭山羌正渡過溪,便蘸一滴溪水嘗,確定有淚咸。他馬上倒在地上佯裝氣喘,有一小時之久,以為躲在附近的帕會像往常一樣跑出來討打。畜生們也有樣學樣,伏在河邊又是號啕、又是流淚。殊不知,帕早已跑出數公里外了。

當帕快回到原地,聽到學徒兵們躺在地上唱《紅蜻蜓》助眠。曲調憂傷,反而讓人失眠起來。

那天姊姊背著我,去看黃昏里的紅蜻蜓。

我們提小籃子,在田野摘桑椹,像夢一樣。

姊姊十五歲嫁出去,從此失去聯絡。

黃昏的紅蜻蜓,依舊停在竹梢呀!

睡不著,他們數星星催眠。夜空飽蘸了星光,開綻得鬧,不時地軋下幾縷流星,算也算不妥。忽然間,一顆大流星划過上頭的天際,拖著數公里的濃煙,墜在群山間。就在那裡,星星落地後放光芒,他們猛眨眼瞧,興奮地大叫瑞穗驛的路燈亮了,標示出關牛窩的位置。他們用兩個望遠鏡聯結看,二十公里外的村莊好清楚。路燈下,站了些人,朝東面揮手,一些出生關牛窩的學徒兵很快發現那是自己的父母,這引起其他學徒兵的嫉妒和哭泣。帕也看到劉金福。他站上梯子,接近電火球,用投射的手影向山壁放大他最後想說的話:「活著歸來,活著歸來。」他要帕看到而重複打手影,足足有一小時,直到衝來的憲兵打破路燈。學徒兵激動往回跑,但路燈烏了,關牛窩消失在群山間。「瑞穗,莎喲娜啦!」白虎隊吼去,想把聲音傳回村莊,卻聽到大山的迴音:「莎喲娜啦!」怎麼熱情喊,就怎般無情地回。學徒兵黯然灰心,面對眼前的荒黑風景,想起歷史上白虎隊的悲劇結局。一八六六年,當新政府的官軍攻陷會津藩據守的鶴之城,守城的白虎隊手執武士刀、長矛或女用雉刀衝出城,前頭的人用自己的肉體為盾,擋下銃炮,讓後頭的人肉迫官軍。其中倖存的二十名小武士,在銃火中奔散到附近的飯盛山,當他們回望失火的鶴之城,自知大勢去了,全部切腹自殺,只有一名被救回來。學徒兵心想,這次到東部和鬼畜作戰,會一個都不剩了。

白虎隊各自背了十餘公斤的爆彈,士兵則背了步銃、乾糧、鍋具和米糧,還帶了一種能瞬間提升戰力的「檳榔錠」。暗算七天可爬過大山到達東部,但花了半個月還沒到,快吃光糧食,但無撤退的意思。森林是落葉、雨霧和時光的墳場,瀰漫神秘的死亡氣氛。他們在霧海與樹海中走,總看到似曾相識的景緻,卻在興奮地衝過極為陌生的冷杉林,或穿越一條沒見過的山溪後頭,又回到熟悉的起點。他們沒轍,指北針成了手錶,每秒都在轉。那些山脈好像有生命的長大,而且趁夜亂位移,與地圖上的等高線不符。方位更不可靠,北極星在天央,迴音從背後傳來,如果沿太陽升起方向前進,卻發現那是落下的月亮。部隊越拉越長,某日從後頭傳出爆炸聲,帕往回跑,是隊尾的士兵精神錯亂得拉開手榴彈自殺,頭轟不見了。帕下令部隊駐留,但憲兵執意前進,不依就照軍法開槍。帕把對準他的銃管撥開,跍地上撥開新落葉,「這地方已陷下,因為我們重複走了一百回。森林是活的,不肯讓我們走出去。」

好證明所言不虛,第二天,帕領軍出發時,把衣服的脫線綁在樹上。線絲不斷抽出,沒了換另一件。到臨暗時,他們又回到綁線頭的原點。大部分的人信心崩潰,相信是「鬼打牆」,走在迷宮中。森林不只是活的,還懂得惡作劇。他們開始砍樹、搭寮舍,在山上建造一座小村子,每天派出十人小隊尋路徑,即使晚上也一樣。其他的人則狩獵、採集可吃的植物。某暗晡,帕發現蹊蹺。那些以營火為中心而輻射出的樹影,並非直的,樹梢影子會轉彎。憑轉彎的指示,他獨自前往秘密的中心,尋找森林的黑洞核心。穿過森林還是森林,爬過山頭仍是山頭,只有溪水有源頭。帕閉上眼溯溪,不要被景觀迷魅,僅用腳上寒毛感受水的方向,跌跌又撞撞,忍受饑寒,他終於來到溪源處,那是滴著水的巨大山牆。他走一圈,發現是一座四方寬有兩百公尺的岩堡。帕心跳好快,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奇異感覺,他趴上岩壁聽,裡頭流動各種水聲,有的像彩虹落淚,有的像雲霓成雨,還有熔漿流動的聲音。帕知道這是什麼,是他的血肉、力量和秘密來源的大霸尖山,泰雅人的聖山,稱為Pa-pak-Wa-qa,也是他全部的名字。他跪在地上,不斷復誦山的名字,希望聖山帶領他們走出森林。可是自己好寧靜,沒那種呼喊全名會湧出神力的情緒。他對山傾訴,又好像對自己呢喃。帕開始爬聖山,沿山壁上爬,他感到自己像魚快溯到源頭了,游過濃重流動的霧氣,風聲轟隆,雷聲霹靂,世界如此混沌呢。忽然間,一切安靜了,帕終於來到大霸尖山山頂,上頭全是苔銹的巨石塊。放眼看去,腳下的霧氣成了包圍在岩堡四周的雲海,他就站在世界孤島的頂端,身體像點燃的璀璨燭芯,劇烈震動。帕忍不住呼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以泰雅聖山為全名的帕,他的呼吼啟動世界了,雲海活起來,以漩渦狀繞著聖山在旋轉、推擠和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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