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人與拋火蛋的大鐵鳥

帕擊墜米機的獎品是腳踏車一輛。白虎隊都說,帕不想要跑太快才學腳踏車。帕很珍惜這玩具,當它活的,不讓它吹點風,放在休憩室練習。不過要騎在鐵馬上超過一分鐘太難了。當他表演練了幾天的絕活給隊員看,大家不得不由衷敬佩,報以掌聲。一個都市來的隊員看出破綻了,對坐在座椅努力保持原地平衡的帕說:「隊長,往前騎會更不容易跌倒。」帕當然知道,但是踩踏板容易把車子摔傷,人跌傷了能長回皮,鐵馬壞就壞了。況且比起兩腳跑,用兩輪跑太難馴服,便放棄騎了。鐵馬放回山上小屋,劉金福每天偷偷跳上去騎幾回,踩得呱呱叫,車子卻沒移動,因為帕怕弄髒輪胎而用繩子懸空在樑上。帕有一次打開門,看到小豬和小雞圍著騎車的劉金福,另有一條表情殺人的豬坐在后座發抖,屎尿落滿車。劉金福急切地翻下車,多虧帕接著才沒跌傷。「不是我,是它們講的,它們愛(要)騎馬,想風神一下子。」劉金福結巴說,說完一改委屈,把畜生全趕到菜園,故意罵幾句才說得過去。帕告訴劉金福,他已經在夢裡學著騎鐵馬,夢裡的鐵馬摔不壞,他再睡回就做得了,早晚載阿公去風神。劉金福心肚歡喜,又板起凶臉把小子民罵進屋來,說外面日頭辣,會扒掉你們一層皮。它們進屋,挨肩圍成圈,嘴窟張大,看著帕騎鐵馬載劉金福衝刺,兩人在半空中大笑。最後,劉金福催促帕早睡晚起,多做夢對身體好。說煞了,劉金福停頓一下,又說今晚讓他來夢到鐵馬好了!

白虎隊又多了一項任務,在馬路上拖竹馬。他們憑著造竹飛機的技術,做出一台像腳踏車能跑的竹鐵馬。輪胎和輪軸的技術很難克服,這部分就不做了。龍頭和坐墊也省下,理由是太簡單了。完成的竹鐵馬是怪樣子。它四腳黏在一根剖開的麻竹管上,竹頭用火烤翹,向前滑不會翻孔翹。帕坐在上頭,由二十幾個學徒兵用繩子拖,還得潑些水,減少摩擦力之外,又不容易起火。帕跌了上百次才抓到訣竅,把雙腳張開,腳踝各掛上一個尿桶平衡。帕學會騎竹馬後,跑回家,用馬擎仔背了劉金福,拿了尿桶、拎起鐵馬往外跑。他們從斜坡往下騎沖,滑到驛站時,村人看呆了。帕坐鐵馬上叉腿平衡,肩上坐著劉金福。劉金福手上提個裝小雞的籠子。為了更好地平衡,后座還用一根扁擔挑了兩個尿桶,桶子各裝了五隻小豬。一台車裝下整個亡國的遺民,它們頭一次坐車,吐暈了。尿桶裝滿了嚇出的屎尿,小豬們浮沉大叫,快要溺死。更慘的是後頭追來一群狂吠的餓狗,沿路搶食嘔吐物。鐵馬沖入村子,發出響亮聲,不會踐踏板的帕暗自叫苦。這時學徒兵早有暗算,用繩子綁上車頭拉過街。這樣詭譎的腳踏車遊行,直到傍晚才結束,兩子阿孫的情緒亢奮。鐵馬卻筋骨酸痛,螺絲鬆動了,差點沒累死。

鐵馬常放在車站的路燈下,給人欣賞,第二天打早才收走。如果碰上半夜受驚的嬰兒,家長會拿衣服到鐵馬邊揮幾下,請恩主公的赤兔馬追回魂來。到了凌晨五點,那些拿著山珍來做黑市買賣的少數民族的人,會帶著小孩掩護。少數民族小孩跑去看鐵馬,覺得它好孤獨,身上被蜘蛛絲織了。蛛絲沾滿一串串露水,還黏了死掉的昆蟲和樹葉,晨風一撩都沒了。

到早上八點,火車來了,跟著家長留下來買貨的少數民族小孩大喊:「快看,失火冒煙的河流。」然後又看到帕在摔大石頭,又喊:「哇哈哈!哈陸斯在摔自己的蛋蛋了。」火車靠站停,少數民族小孩把脫下的衣服用竹竿頂到煙囪口,染一些火車的口臭,回部落給人聞聞。在車停的五分鐘,有些少數民族的人跑上車,走到那個被布隔起來的位置,從底下塞上野豬肉乾或土番石榴,聊上幾句以示關懷。這對布幕後的尤敏很重要,聽到來自部落的消息,哪怕是一棵樹發芽或一條土狗骨折了,都充滿鄉愁的慰藉。等到火車笛響,拉娃會掀開布幕,拉下腿上的遮布,露出與尤敏皮肉膠銜的部分,滿足部落的人對他們的好奇。拉娃的事迹很動人,隨著訴說傳得很遠,它像是有強壯的腿,跟著路人越過山谷,在某個寒夜的火堆邊,會暫住在另一雙耳朵。在天亮後,爬過山,游過河到達最遙遠的部落。

有一天,二十幾個少數民族人從最遙遠的永安部落(mbuanan)來了。他們跨越三十二座山與五條溪流,用雙人轎扛了一位長老。長老九十餘歲,臉上的文面好清晰,不藏在皺紋下,要不是腿曾插入三根箭,百岳像雲影一掃就過。他身著傳統服裝,帽子上綴飾的山豬獠牙與雄鷹羽毛在烈日下發光,尤其是銳利雙眼,永遠像他腰間就要出鞘的番刀般震懾人心。

他們見到融合和、洋風格的火車站時,對這大蛇窩驚異得很,也對屋頂上的龜殼花鱗片讚美。一個少數民族小孩跑到蛇窩後頭,用蚌殼刮一些油漆紀念時,聽到遠方傳來大蛇的笛聲,嚇得逃出來大喊:「我什麼都沒做。」然後偷摘把抹草與刺莧,嚼爛後敷在破漆處療傷。早班車從遠處來,蛇來蛇去,從煤煙的高低起伏就知道爬過怎樣的山。火車靠站,小販叫賣蘿蔔粄、炒米粉等早餐。小狗對車狂吠後,把尿撒在輪胎。卻有兩個看到火車的少數民族人樂昏了,以為看到哈陸斯巨蛇般的陽具,長老便感嘆巫婆出發前塗在他們胸前的避邪草液根本沒屁用,反而像催情葯。

趁火車喘氣添水,有少數民族的人拿竹筒裝大蛇的毒黑煙,好拿回家熏蟲;有人用刀子刮巨大的圓形蛇足,回去秀給人看。翹鬍子警察來趕人,不然車胎癟了。火車要開時,少數民族的人看到一群被煤煙毒惑的旅客中邪了,甘願走進蛇肚被它吃,成了俘虜,並透過方形的透明鱗片對外強忍微笑,揮手求救,而月台上的人竟假裝沒事地在吃飯。長老丟掉拐杖,用衰朽的骨頭爬上車,要解救俘虜。部落的人對長老敢爬進蛇肚,發出讚美,才驚恐地追去。長老最後被列車長擋下,以各種名義阻撓文面老人別來嚇到第一節車廂的旅客。「我有買紙鱗片。」長老秀出車票,用蹩腳、只有自己聽懂的日語說,「我有五個比水鹿還會跑的孫子為你們打仗去,你卻一條路都不讓我過。」於是,他咆哮擠過車長,一路扶著椅背,很慢的,像要掉進夢裡去看到期待已久的傳說:一對螃蟹父女在大蛇肚子里活了一年。這時候,一隻稱為稀列克的卜鳥往後飛,方向和叫聲很吉利。火車轉個彎,當他看另一邊靠山的窗時,同樣往後飛的鳥竟有了相反方向,叫聲也被山壁切割成不吉利的短鳴。長老嘆息,這種怪房子結合的東西,能顛倒事實,把部落的人載往戰場,年輕人比熊還少見了。

「我做過同樣的夢呢!有十二間喝醉的房子在洪水上跑,第一間還失火。年輕人都跨騎在上頭,揮著番刀。」長老走到螃蟹父女身邊,再補上一句,「最後撞毀了。」

眼前就是螃蟹父女了。拉娃用腳鉗住父親的腰,反鎖在車上,任誰都解不開。長老獲得同意後,伸手入覆布,觸摸螃蟹父女的身體。兩人皮肉相連之處很光滑,沒有障礙,自己的手就像河水滑過,實在難以想像這是人工開鑿的。長老摸著摸著,悲由心生,自顧自流淚。這嚇壞了拉娃和尤敏,趕緊拉下窗,怪起煤煙真兇。長老得了台階,點點頭,說自己今天來只是要講另一個螃蟹人故事,便閉上眼,講起部落的老傳說:

很久以前,有個老巫婆生出了螃蟹,一個四隻腳的肉球。各種流言傳出,她不是被哈陸斯調戲,就是給熊佔了便宜,肉球絕對是惡靈。於是,巫婆把小米稈墊在水缸底,養起小肉球;還用捶過的紅苧麻當線絲,要它學習蜘蛛織布,房裡流出木梭聲,日夜都有,滴滴答比雨聲還快。巫婆死前,再三提醒小怪獸,一輩子把自己藏起來,千萬不要露出真面目,「你太丑,會嚇死人。」媽媽死後,它終於走出家門,遵照媽媽的遺言,身上罩著大木缸去採藥草、提水、種苧麻。這麼做是因為它相信媽媽生前告誡的預言,要是被看到醜陋面貌,會給部落引來恐怖的殺機。十幾年來,部落的人只能看到四隻腳在爬的木桶,再靠一步,它蹲縮在桶里,任憑人大力敲木殼或潑最臭的山豬屎都不動。孩子亂叫它:「Kagan(螃蟹),Kagan。」然後丟石頭攻擊。

有一天,一個醉鬼對螃蟹人有恨念,認為自己老是喝不飽酒的不幸是它招來的,便趁螃蟹人餵雞時,一把推下山谷。無論螃蟹人如何哀號,都沒有人敢靠近山谷,覺得那聲音會鑽爛腦漿。夜裡,山谷還飛上來用頭髮編的蝴蝶、葉子編的蚱蜢,它們沒生命,卻能呼喚,求人去山谷救螃蟹人。「那是邪靈的舌頭。」部落的人好害怕,認為,「螃蟹人能降靈在沒血的東西上。」一個叫巴鹿的年輕人忍不住,半夜掄火把、拿番刀,胸前掛著茄苳制的防鼠板好避惡靈,下谷為民除害。他先斬了那個木桶殼,燒乾凈,撒泡尿澆熄,讓煙都不冒。再下到深谷時,被眼前一幕嚇慌了,勉力拿穩火把,祈求祖靈給他勇氣不要被眼前的虛美迷惑了,因為他看到一個美少女。巴鹿哪知道那是螃蟹人,三歲後被巫婆用香蕉葉、木桶藏起,至今已十六歲,即使被爛泥、淚水和疲睏搞得滿臉臟污,比鬼好上些。無疑的,巴鹿仍看出她是附近大安溪八個部落中最美的少女,連她身後的影子也好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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