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夢裡只有坦克

昭和二十年、公元一九四五年春天,麥克阿瑟將軍率軍在呂宋島打贏了太平洋戰爭中最激烈的城市巷戰,傳言將進攻台灣。日本總督府頒發學生動員令,規定五年制的中學修業四年即可,最後一學年徵調為學徒兵。一種特攻隊便在莊子成軍。在報紙大幅報道「學徒出陣,對抗米英」後,少年兵自新竹與台中州奔向關牛窩,有的從大市街,有的自小庄,少數民族和漢族人都有。他們晚上從各校束裝出發,打綁腿,穿制服,背背包,裡頭放個墓碑,由壓隊的配屬將校(教官)在黎明時帶到這。他們從不同的山道走上縱谷的老隘口時,風如鐮刀,削得臉龐發白,嘴角咬不住地哆嗦落了滿身抖。早班車恰好進站,他們看到縱谷底的車站像是急流中的漩渦,好多亮麗的蝴蝶捲入那,又隨火車的煤煙噴向藍天,漾得繽紛。在清朗早晨,聲音傳得遠,當有學徒兵從這頭的山唱軍歌時,山那頭來的人會呼應,踏下微凹的石階,奔聚在站前廣場。他們踢正步,揚起的灰塵眯了彼此的眼,不得不流淚,全然的激昂。然後從包袱拿出那塊家族墓碑,比年代、比陰氣邪,連幾世幾代都能比,往哪下碑,那裡馬上成了亂葬崗。

在軍官和幾名士兵的帶領下,他們在森林搭兵寮、蓋便所。到了傍晚,晚霞的襯托下,樹影子如烈焰,一名戴戰鬥帽、穿卡其色防寒大衣的士官走來,衣下的肌肉發達得隨時要把人炸掉似。他目光金金,如兩把刀插臉膛,老遠就喊,他來帶兵了,你們這些躲在銃後的古兵(老兵),快滾回練兵場。學徒兵嚇著了,那正是傳說中的鬼軍曹帕,恐怖的魔鬼班長。鬼軍曹能吃下石頭,拉出軟屎,胃是軋碎鑽石的絞碎機,甚至說他能從手臂拉出一條血管纏死公熊,一拳把戰馬打成血霧,簡直是筋肉戰車。等到鬼軍曹又怒喊,還不滾回練兵場,慢的,嘿,吃吃他的拳頭炮嘛!帶隊的軍官和古兵大喊一聲是,把影子提了,敏捷地逃跑。鬼軍曹喝了酒,腰間插了酒罐,掩藏在大衣像短銃,扣指能打死多嘴的人。學徒不敢多嘴,站在原地看著鬼軍曹咆哮和發酒瘋,被罵:「真笨得一分五厘,沒事來當兵,我是被逼來的,你們本島人卻自願來當兵。」一分五厘是軍部以明信片寄發徵兵紅單的郵資,是最低郵資,變成軍中新兵的賤稱。

「聽好,我叫坂井一馬。」仗著酒氣,他又嘶聲大吼,「一群白痴,志願送死。既然來了,我要你們每晚在床上哭,新兵哭吧!」說罷,要學徒兵回到寮內的床前就定位,再緊急集合。如是幾回,搞得學徒兵在走道上撞成一團,不然就是在廣場絆個狗吃屎。他們前一晚以體能訓練的目的,走來關牛窩,腳關節快爆開,沒想到在這會遇到鬼軍曹,深覺來日不好過了。接下來,坂井從腰邊抽出酒瓶,大喝幾口,借有無共產黨反對天皇制的理由,檢查新兵的行李。那些背包里還放了進修的書,文字密麻,他看幾行就暈,大罵:「你們是用這些書來打瞎羅斯福,還是先讀瞎自己?」但是,背包里搜出的大量食品,讓坂井開了眼界,有冰糖冬瓜、糖漬菠蘿心、蜜番薯、花生仁糖和各式濕淋淋的滷味等零嘴。坂井多少看過這些,就是無緣就口,這下他食指大動,舌頭也成了槍管對準那些食品抖動。有些東西很奇特,像先用麵糊裹上芋絲、番薯簽、九層塔和紫蘇等,再下鍋滾炸,這種客語叫「烰菜」的食物讓坂井看傻眼。一名學徒兵巴結,喊:「隊長,你吃吃看,趁熱,好吃呢!這是我姊姊的拿手菜,炸得不錯。」坂井聽了火氣旺,大喊混蛋,拿酒瓶往那個學徒兵的肩上大力敲,把他打趴地上,叫對方滾得油爆啪啦的。學徒兵被折騰到癱,嚇一跳,不清楚為何被打,他目珠驚恐,最後坐地上哭了起來。其他人也嚇慌了,氣氛很僵。

「我要你們知道,皇軍是不接受賄賂的。幹嗎?你們站在旁邊的一分五厘不會扶起他嗎?」坂井大喊,又喝了一口酒,說,「他給我們一個啟示,不要小看皇軍。你們向這名學徒兵說謝謝,多虧他的錯誤示範。」

大家向那名學徒兵彎腰敬禮,虔誠地說謝謝。這時,坂井再次用酒瓶指著那個炸麵糊食物,氣著說:「我只是想知道這叫什麼。」這麼說,也是緩和剛才的舉措,好沖淡驚恐的氣氛。見整好隊伍的學徒兵眼神狐疑,又不回答,坂井喉嚨囤著火,大吼你們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呀!一群巴格野鹿。然後從前排第一位依序揮巴掌。等到第五名學徒兵要挨打時,他機靈地先搶答:「報告隊長,那叫本島天婦羅。」

「吧嘎!看你的頭髮,要來當兵還去燙髮。」坂井抓到機會照樣打去,好懲罰他電頭髮,等到他搞清楚那是自然卷,搖頭說:「本島一堆捲毛人,要怪就怪爸媽。」這時候他已怒氣減半,倒不是誤打先認錯,而是聽到那食物叫「本島天婦羅」,心想,要命呀!天婦羅就算了,還有本島味的。他酒蟲從腦門爬到喉嚨,頂得喉結一鼓一鼓,忍不住從木盒中拈出烰菜,先找台階地說:「這是檢驗,看你們有沒有說謊。」說罷,趁喉結快活,用牙齒痛快地擊滅,舌頭掃伏。巴格野鹿,坂井又咆哮了,雙腿盤地,把腰間的毛巾綁在頭上,用酒瓶指人,說:「拿出來,還有什麼沒檢驗完?」眾學徒兵懂得該服侍大人了。一時間,食物儘是台灣味。粽子變成了本島飯糰,用麻竹葉包、月桃繩子綁牢,內餡有蘿蔔乾、豆乾和香菇等,卻沒內地味的酸梅。而本島的酸梅用紙包住,叫陳皮梅。坂井目珠越來越凸,嘴巴越來越尖,興奮地大喊還有什麼口味,都拿出來。無意間,他看到有人帶了整包消毒用的棉花,是什麼?「這叫肉鬆,是媽媽熬夜用豚肉炒成絲,用來配飯的秘方。」某名學徒兵說。坂井拍開袋子,張口吃完,大喊這是泡了醬油的雲呀!沒想到雲是鹹的,是海雲吧!

食物連番上陣,徹底的本島和內地聯袂演出。橘子醬,改叫本島味噌,是廣東人(客家人)的荷爾蒙,什麼東西蘸了都好吃。坂井用蘿蔔乾搵了食,嚼得牙縫有迴音,舌頭霹靂彈,果真萬物都能入味。然後是本島萬年卵。坂井心想,萬年二等兵、萬年筆(鋼筆)聽過,但哪種蛋能萬年不壞,趕快開皮蛋殼。蛋白透凍又可愛,卵黃卻髒得像鬼的黑鼻涕,吃得舌頭痙攣。坂井閉口不吃,卻開口大罵這是「混蛋」,原來是傳說中泡馬尿的玩意,給鬼都不吃,難怪放萬年不壞。接著是本島的覺醒劑(興奮劑),一顆顆藥丸狀的綠子。正當坂井破口大罵這是違禁品,能吃嗎?攜帶來的學徒兵連忙折腰,說這是檳榔,是天然的覺醒劑,「天然的。」他又強調,是他父親要他帶的,哺一顆,晚上站哨不偷懶,保家又殺敵。坂井眼睛噴火,快把檳榔看出影子,誰知道吃了頓時額角冒汗,頭皮抽麻,五臟快纏一塊了。啊啊啊!他呻吟得像禁慾十年才出柙交配的種馬,眼中風景全發皺。坂井投降了,盤著腿,拿酒瓶拄地,管他天皇降臨,也翻白眼以對。沒想到好戲在後頭,一個少數民族學徒笑嘻嘻、恭敬呈來本島的「高砂牌」清酒,坂井聽到有酒,酒神又到位了,抄了小米酒也不把酒底的沉澱物搖一搖,便把酒罐口塞入喉嚨牛飲。怪了,難道是萬年酒不成,放壞了,坂井感到越喝越像蜂蜜漿,喉嚨長苔似,味道老是囤在那,便問這酒怎麼會流鼻涕,有點黏,有點甜甜的。少數民族小兵告訴他,小米酒是用嘴巴把米嚼爛後當酵母,再吐回蒸熟小米的酒缸釀酒,而擔任嚼米工作的是媽媽,「那甜是媽媽的味道,那黏黏的是媽媽的口水,讓我喝了能想到媽媽呢!」坂井知道自己喝了人家的口水酵母,瞪大眼,舌頭大抖:「啊!好在我醉了,醒了就忘。」

坂井說著說著,淚水窸窣,鼻水也吸得窸窣響。眼下,這些學徒兵帶來的食品,雖不合胃口,但都各自充滿故鄉的味道。他來自日本東北的山形縣,美麗的最上川流過家門前,那河終年流動著家鄉味,從來沒有在內心停過。膏腴的毛蟹火鍋、味噌腌鱒魚、豆腐燉鴨兒芹,甚至嗆得流淚的芥末腌小茄子,味道從記憶腦門一路流入嘴內,讓他口水怒涌。如果再配上醋腌姬竹筍和現烤得金燦燦的飯糰,飽食後,雙腳一攤,隨著最上川的浪波而死也行。他年輕時離鄉,在東京澀谷一帶混,做放高利貸、收保護費的勾當,自認什麼事都能做,卻老是做出讓他母親傷心的錯事。母親很擔心這小兒子。坂井在一次械鬥中受傷,休養時卻收到母親摘野菜跌落川中而溺斃的電報,正當要回家奔喪時,母親數日前特地託人從山形縣送來的家鄉解饞食物才到。他還沒開盒看,淚就落下,因為一股最上川的河味與水聲湧出來,傳來川上的船歌。裡頭還有各種家鄉腌漬物、一個娃娃造型糖果罐及一封信。信中寫明:要坂井好好養傷,不要再誤蹈歧途了,免得有朝一日,媽媽與你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時,坂井你呀,已非我以前生出的四肢完好的小坂井了,媽媽不忍呢。坂井看完信,跪在地上哀慟久久,淚水停不住,彷彿禮物是母親化成一縷鬼魂送來的,當下放棄從前,避難到橫濱下町一帶當居酒屋廚師。原以為能好好過日子,但戰爭吃緊,在四十歲時徵調入伍,輾轉來到台灣戍守。

淚水是情緒的荷爾蒙,坂井趁醉唱起最上川船歌,用酒瓶當船槳劃,大聲唱誦松尾芭蕉的俳句:「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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