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要活下來

路燈下總會發生故事,誤會是故事的源頭。某晚的送行會,來了一個泰雅女孩,她叫拉娃,給當兵的父親尤敏送別。拉娃十歲,追趕不輸貓,但今夜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走路了。她發現廣場有座小樹林,林中有洞,洞里住了一位老怪。拉娃拔一支竹條,朝洞里的劉金福逗,說:「快出來,『洞』快飛出來。」許久,劉金福站起來,盤根錯節的洞里飛出十五隻的蝙蝠,還有趴在牆壁的蟾蜍群也跳上去。拉娃不怕,繼續用枝條鉤,用泰雅話叫他出來。劉金福生氣地吼:「沒大沒小的『番妹仔』,走。」這下拉娃嚇著,掉入牢底,把蟾蜍們壓成一攤汁,氣得劉金福大喊:「我的捕蚊器壞了。」摔昏的拉娃沒有響應,陷入恐怖的夢境,夢見自己的父親尤敏在戰場上被剖開肚子死去。當尤敏救出她時,拉娃躺在驛站內的長椅上哭泣,手裡還捏著隨手抓到的九鏨籽。悲泣引爆力量,她捏爆種子,連火車輪胎都干不出這檔事。這時火車鳴笛進站。尤敏背她在驛站內踱步,又唱又哄,祈求祖靈給小女孩更多力量不被第一次看到的火車嚇到。接下來尤敏嚇壞了。拉娃的腳扣住他的腰,一扭身,用兩手抱上樑柱,以己身為繩子將尤敏鎖在車站內。

「放開你這螞蟥腿,放開來,火車子要走了。」尤敏大喊。

「放開你,你會死掉。」拉娃哭著對四周的人說,「他們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

尤敏扯不開拉娃,任何人來幫忙,反而使她哀號痛哭,也鎖得更死。車站內慌忙了兩刻鐘,車站外的《西遊記》也演完。火車要開動,鬼中佐命令帕找根大木先把樑柱拆換下來,連人帶柱運上車。帕把大柱搖鬆了,一抽就換上新的,扛著樑柱與上頭的父女,追上才走的火車,從車窗戶塞進去。在歡送的歌聲中,大梁木從車窗橫出,像火車長出的一雙手把沿路的樹葉撥落,好快樂呢!第二天清晨,早班的車上沒了大梁木,但是父女仍在車上。拉娃的手緊抓住車椅,雙腳纏著父親的腰,以「人鎖」留人。憲兵隊衝上車,用盡蠻力地扯,用盡汗水而已。又來了二十個兵,用繩子穿過拉娃的腳朝兩邊拔,拉娃哭泣,但從不放棄地張腿。人鎖的結越拉越死,士兵越拉越喘,汗水從車廂流到了道路。

當火車靠站,月台、廣場、屋頂和樹梢擠滿看熱鬧的人,疊起的影子足以絆倒人。靠近車廂的人不斷地跳,想看清楚裡頭的人鎖。高處的人眯眼,一旦有了動靜,便激動地大喊:「他們動了,沒死。」或者:「真的是獸鋏夾『番仔』。」甚至曖昧地說:「他們是羊,只有羊才會父女黏屁股。」直到叫聲過大,翹鬍子巡察又吹哨子趕人。鬼中佐走上車廂,來到拉娃的身邊,用一種嚴厲而不帶殺氣的眼神看著她,跟她說,怎樣都行,只要鬆開腿就行了。拉娃又累又臟,像掉在鹽堆的小水蛭,卻知道大家都用謊話套她,更是緊緊地夾住尤敏。不過她的眼神躲著跟在鬼中佐旁邊的帕,怕給他看到。拉娃的苦心也沒有得到尤敏認同。他不能下南洋,羞愧得要死,不止一次地毆打她。拉娃腹背受敵,仍用堅悍的口氣對鬼中佐說:「我只要爸爸。」鬼中佐瞪回去,也用同樣口氣回答:「皇軍不能苟活在火車上,你是在害你父親。」他看見遠方山徑傳來折光,一群少數民族小孩來了,鬼中佐又說:「乖,你同學要帶你回家了。」

小山路遠處,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走一縱隊,每個人的腰綁繩子,串成一起。他們身後背著竹籠,籠里插著一根剛熄滅的火把,走了幾小時的夜路,他們憔悴得像煙縷了,用繩子確保免得飄走。帶隊的是年輕的少數民族警手,「番童教育所」的老師由當區的巡察兼任。這警手兼老師的動作大,走路時雙手雙腳擺高,要學童也配合他的動作,一起唱著改編的山地兒歌:「快去躲貓貓,拉娃快去躲,不要老是躲在奶奶的織布機下,噓!莎韻姊姊去找你了。」他們唱得大聲,快把蛀牙給吐出來了,手腳抬高,管他同手同腳。「快看呀!你同學要帶你回家了。」火車上的鬼中佐再次提醒。拉娃放尖耳朵,聽到熟悉的歌聲而拚命爬起來,好把眼光從窗檯看出去,喊回去招呼:「看到了,麗慕依、哈勇、娃郁、尤瑪,low——ga——su(你好嗎)?」遠方的少數民族小孩並沒聽到,他們耳里全是自己歌聲,眼裡則充滿山下光怪陸離的景象,人群、吉普車和洋雜貨店屋頂上的鯉魚旗,還有馬路上不斷噴白雲和黑煙的五節漂流木。他們的震懾差不多是把二十滴水放在冒煙的熱油鍋,發出巨大的驚嘆,世界變得恐怖又陌生。

這時翹鬍子巡察吹起哨子,把廣場的群眾趕出一條路,好指揮少數民族小孩快點過來這。所有人的目光投注過去,了解火車誤點發車,就是為了這二十個小毛頭的遠足教學。少數民族小孩們嚇著了,眼神驚恐,腳步僵硬,排最後的那個停下了腳步,害前頭的人全被繩子拖倒。翹鬍子巡察走過去,把他們的繩子解開,氣沖沖地對警手說,一旦穿上金梅花扣的黑衣,要有警察的威武,不要跟小學生一樣大力擺手。但車站處隨即響起另一批小朋友的歡呼,同手同腳地繞火車走,還故意整排跌倒。帶隊的是帕,是鬼中佐要他這樣做,好讓拉娃高興,回到美好的學校時光,連課本燒掉也沒關係。倒是翹鬍子警察又羞又怒,鬍子硬得可以吊豬腳了,氣哼哼地要警手把少數民族小孩趕上車。少數民族小孩誤認坐火車是把他們裝入木籠里賣掉,這比打預防針還恐怖,都擠在車門前尖叫起來,挨成一團。一群民眾衝過來,強悍地把少數民族小孩推進車,死塞活塞的。火車啟動了。這下拉娃安慰他們,說我們活在火車裡,就像待在媽媽的肚子里般安全。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的哭聲仍然尖銳。那些哭調好恐怖,隨火車加速而提高,警手非常肯定,這種沒完沒了的淚水即使停了,日後也會在他們的夢隙中冒出來。現在只有「咕嚕嚕」藥水能治癒他們,他曾被此治好過。那是在他十歲的事了,父親帶著皮毛來關牛窩買賣,被一輛按喇叭的公交車嚇得打嗝,直到聽從旁人的建議喝下汽水,讓氣體把身體里的驚恐帶出就好了。

警手這時從口袋掏出三塊錢紙鈔,探窗大喊:「納姆內(汽水),來二十瓶。」廣場攤販的心揪起來,每個人都想接下這筆生意,但翹鬍子警察禁止他們販賣東西給啟動火車上的人,很易造成事故。按捺不久的,一個十來歲小販把胸前的木箱頂上頭,便追上去,一邊得看路,一邊把汽水遞上。警手啃開瓶蓋,像奶嘴塞入每個哭不停的嘴,二十個小孩馬上喝到老師曾傳述過不下數十回的「沸騰得冒泡泡的冷開水」,馬上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活在顛簸的長形教室。

那是由車廂布置的教室,前頭有天皇、皇后的照片,後頭貼有毛筆字和作文模板,窗柱上的標語依然聳動。這下他們才理解,山上教室里的東西不是被黃鼠狼偷走,而是提早搬移到這。上課開始了,班長喊起立敬禮,學生喊先生好。但是老師不是警手,是漂亮的美惠子。但是世上最美的老師永遠在窗外,他們不時瞄外頭的風景,害得警手忙於把他們的眼神趕回來。只有拉娃看膩了,最認真上課,還禁止尤敏打擾她。到了臨暗,火車進入夕陽染紅的瑞穗驛,就著提早上燈的路燈,下車的二十個少數民族小孩跟拉娃揮手說再見。這計謀差點成功。拉娃掙扎身體想下車,最後她微笑地揮手,說再見,又說她在車上就好。少數民族小孩晚上住車站的公務員宿舍,躺在榻榻米上害怕、瞎想及興奮,抱著汽水瓶入睡。第二天吃完早餐,他們上了早班車,和拉娃一起上課,忍著列車勞頓。他們下課一起玩丟沙包,山豬和竹雞定時從下一個車廂闖入教室遊盪。一切模仿山上的生活。經過的山洞太多,光是一堂課,明暗變化好像過了幾天幾夜。這樣的學習對拉娃最是難忘的,主要是帕。因為車廂塞不下黑板,帕便擔任「移動的黑板」。比如上有關鯨魚的課,美惠子說它是混不下陸地後回到海洋生活的生物,還殘留陸地生物的特徵,比如尾鰭的形狀與用肺呼吸。但是窗外也有一條鯨魚在游,竄上竄下,穿過樹林。可是風太強,幾乎揉酸了眼,學生關上窗才看清楚。原來鯨魚畫在黑板上,帕扛上肩跑,跑得腳底彷彿沾了鰻魚黏液,跨出第一步即自動往前滑,只消保持平衡即可。

教學的最高潮在第六天,末班火車破例在廣場停了兩小時,好讓大家欣賞電影《莎韻之鐘》。電影情節描寫一個十四歲的泰雅少女莎韻,私戀擔任警手的老師。中國事變(盧溝橋事變)後,老師將入伍赴戰場,莎韻便自告奮勇幫老師背負行李,卻不幸在途中落河溺死。電影演得冗長,觀眾甚至從小學課本得知結局,觀賞時,一張嘴不是忙著跟人打嘴鼓,就是打哈欠。不過當女主角李香蘭出場,邊走邊唱歌時,人人驚呼起來,每人十個嘴巴都不夠稱讚,因為她太美,連電影布幕都快融化。可是每到情節的高潮處,就在莎韻要落水時,電影中斷,火車也走了。觀眾發出噓聲,啞巴放屁抗議,連牛也發出哞哞聲。到了第五天,越來越多人聚集,先放話要是電影中斷,他們就不走,直到李香蘭從布幕走出來跟他們道歉才行。當電影就要放到莎韻落水時,有人跳起來,大吼:「我們要看到美麗的水流屍。」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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