絆倒火輪車的九鏨頭

一九四二年春天,日軍七天內攻下英軍的東方要塞新加坡,將之改為「昭南島」。「聖戰」大勝,關牛窩進入瘋狂時期。鬼中佐下令戶口清查,要所有人投入奉公,有手動手,還不懂得用手的小孩喊口號。不願奉公的,得受軍法審判。經過調查,全庄只剩下劉金福沒投入奉公,鬼中佐下令逮捕。帕連忙請求,願意代替自己的祖父做十人份的奉公。因為帕知道,日本人敢踏入籬笆,劉金福會拼個死活。

鬼中佐不理,秘密地派兵去抓人。三個憲兵荷槍,沿著風聲和蟲噪層層掩埋的山徑,沒有太多迷途,來到神秘小國的竹籬前。他們看到一位老人打赤膊,只穿寬鬆的水褲頭,喃喃祝禱上香後開始今春的種菜。他這麼老,沒有軍國主義熏陶,過著自己的老帝國生活,尤其那又長又硬的髮辮子,在陽光下發光。憲兵推開籬門,還沒說明來意,只見那個老頭暴怒地斥吼,舉起鋤頭揮過來。憲兵發現話說通不了之下還是暴力最能溝通,撂倒老頭,把他的頭摁在新辟的壟土。有幾隻雞鴨撲了過來幫助劉金福,憲兵拿刀劃。畜生被割落的頭在地上叫,身體卻飛在林間亂撞。劉金福見狀,大吼也剁下我的頭呀。然後,風來了,從遠方來,伴隨轟隆隆的震動。憲兵看去,山下一道風竄來,行過處的樹葉都掀飛了。一個憲兵睜大眼說,那是鹿野千拔跑來了,小心,要是他,會從後頭踹人,我們屁股靠著就踢不到。沒說罷,一陣地動來了,三個憲兵伴隨著喊叫,當下飛過籬笆倒栽在草叢。

當然是帕來了,迅速回到久違的家阻止。他兜了板凳,拍在門前,一腳擰個稀巴,對三個憲兵大吼,看過廢柴吧,跨來的會像板凳趴爛。鬼中佐的命令,鬼中佐的義子抗命,憲兵無奈離開,帶回五十個兵支持。他們擔心成了爛凳,圍在籬笆外,用帶掛鉤的大繩拋去,把竹篙屋鉤出來。帕來不及反應,木屋跑出界了,他又跑到大門坐,說歡迎跨進大棺材。士兵們又想出辦法,他們掀起木屋的四角,大力搖擺,把屋內的人倒出來。桌椅、衫服、鍋碗亂撞了,碰撞出巨大聲音,連灶火都暈成了水狀到處流動。帕關上大門,逆著鍋碗形成的堅硬河流,奮力泅去,兩手攬柱,雙腳扣住劉金福,把人緊緊地囥在屋內。不過劉金福對帕的伸手不領情,撕開衫服,溜出門去,對士兵說:「我自家會走,誰人碰我,只能扛去一條死人。」帕連忙翻譯說:「敢碰老伯伯,我拳頭服侍他。」劉金福接著說,他要吃飯了,吃飯皇帝大,吃飽後要怎樣處置都行。帕聽到有好東西吃,充血的舌頭差點噎昏自己,結結巴巴地翻譯:「我們吃飯了,你們流口水吧!」

劉金福殺盡籬內的子民們——八隻雞鴨,有的先被憲兵砍掉頭了。帕懊惱起來,雞鴨在夢裡可以干過癮地吃,實吃就沒影了。劉金福又摘光菜園,砍倒一棵山櫸做出更多碗盤,還從土裡挖出私匣貨——兩斗發黃生蟲的米。帕樂翻了,原來老暴君還能從骨頭擰出好貨,殺雞宰鵝,炒菜煲湯,好彩的都掇上桌了。兩子阿孫撇去斯文,放勢吃了,兩手是筷子,直接挖到嘴斗。劉金福吃幾口,佯裝衝出個飽嗝,自嘆胃真小呀!他剔完牙,吃凈牙籤尖的肉渣,才看著帕吃。帕要劉金福一起吃,用嘴的功夫用看的是不行的,不過他的嘴塞滿了菜,只好對劉金福比了猛扒飯的手勢。劉金福要帕緊食、緊飲、緊流大汗,還從屋角挖出一壇香酒,要他也嘗嘗長生不老的秘方。帕喝完了香酒,把殘肴再吃一回,咬碎骨頭吮出髓汁。他的腸胃飽滿,整件皮囊灌足了鐵漿似快活。很快,他發現酒在體內暴動,自己控制不了。酒沖斷了筋脈、撬松關節,把骨頭悶軟,內臟也像在沸水中跳動。那種香酒由劉金福偷加了大花曼陀羅的汁液,有迷幻麻痹的效果,飲上毒液,目珠會放大而竄火花。砰一聲,帕感覺自己醉成一攤爛泥,滿桌糊塗,把鍋碗擠落地。帕中計了,劉金福徹頭徹尾就是要醉他。至此,劉金福用纏頭綁好頭髮,擐了草席,打赤腳,到菜園把旗繩扯斷。目送「國旗」隨風消失在天空,他才隨憲兵從容下山,像是過家聊去了。

五十三個兵帶劉金福到公會堂大公審。公會堂鬼灰灰,四周湧來的村民快把房子擠扁了,憋眼憋氣地看戲。公會堂是村民聚會、倡導政令的場子,還有一座上頭橫掛著萬國旗子的半月形舞台。有麻雀在堂里飛,叫聲把空間盪得忽遠忽冷的。鬼中佐坐上藤椅,前有桌子,一疋從氣窗射下的光讓桌子發亮,涌著鬼亮的埃塵。不多時,日光走了,桌上露出一把牛朘鞭。牛朘鞭是牛陽具干制的,堅硬無比,早給日光暖得勃起,夠長夠脹。

鬼中佐對劉金福說:「老伯伯,我給你最輕鬆的奉公,每天在屋外撿起一顆小石,再放下即可。不然,給你當上保正,就連撿石頭也免了。」

「今晡日要我低頭,明天要我彎腰,我的子孫最後只能世世代代爬下去。要我做官,你等靚吧!等到關牛窩落大雪。」劉金福說罷,把背上的席子抽丟到跟前,意謂寧願死不屈。

不做奉公,得依法受牛朘鞭四十下,坐監二十九日。劉金福說:「要打,我自家來打。誰來碰我,只能打到一條死人。」經過翻譯,鬼中佐把牛朘鞭扔出,落地上。劉金福捻起,不願在掛日丸旗的公會堂自懲。他走到馬路,面仰青天。日頭朗朗,雲緣暈出絲,天藍得像低掛的鏡子,劉金福彷彿看到關牛窩倒映在上頭,一切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差了。他往自身鞭笞,打得狠勁響亮,滿身都是瘀裂和血爆,幾乎可以說明憤怒與意志力讓神經在他身上失去作用。村人幫忙算鞭數,越喊越小聲,終於算不下而哭了。劉金福接著吼聲算下去,過二十九又從二十算起,要用極蠢的算數示範精神的高度。算到第三回的二十九下,他雙腳站不穩,便把纏頭扯開,讓長辮子垂到地上。「中國辮子,那是豬尾巴。」孩子不禁大喊。劉金福把辮子在脖子纏七圈,坐地上,抄起一塊尖銳石頭,用那削起硬皮的腳板,直到血肉泥濘,再同樣處理另一腳。他跋起身來,用鮮血和爛肉當作強力的糨糊,把腳板黏死在路上,還試試牢不牢靠。他這才高高地舉起牛朘鞭,重重把鼻樑打斷,大吼第二十下。又慢慢地舉起牛朘鞭,遽遽把門牙敲崩,大吼第二十一下……

在深山山屋處,中毒的帕仍是地上的一攤廢肉,心臟在皮囊里游竄,心跳每分鐘兩百下以上。當帕看到劉金福降「國旗」,擐草席離去,就知道神秘小國從此熄燈了。他這一去,決絕的,是和日本人拼輸贏。帕要去救他,不惜任何代價,但得先把骨肉變硬才行。帕流來流去,流出房子,癱在菜園的番薯藤上曬日頭,汗水冒不停。這樣太慢了。他流回灶下,把自己塞進爐灶內,大口吃火焰,讓火在全身跑來跑去。怒火燒凈了衫服,把皮膚舔破,他身體熱死了。酒精漸漸蒸發,帕在痛苦中清醒,手腳像剛蛻蛹的蝶翅慢慢展開。砰一聲,帕踹出了手腳,土灶炸壞了,鍋子衝破茅屋。由於骨肉很柔軟,帕只能裸著身爬。他撞翻了衣櫃,爬進了一套舊衫穿上,蜷著身體滾下山。滾久了,帕的骨頭硬起來,一個風躍,落地後用四肢跑。又過了數百公尺,他用雙腳朝著村莊跑,朝聲音都流不出的稠密人群去。

當帕推開人群時,劉金福怒吼出「第二十七下」。劉金福的腳黏死地上,倒地後迅速彈起身,活像俗稱「阿不倒」的不倒翁。有人告訴帕,你家的老伯伯自打了百過回,可是算數不行,老是算不過三十下。於是當劉金福舉鞭又打時,帕大聲吼出「第四十下」。劉金福愣得停下動作,沒回頭瞧。他緩緩地透大氣,鼻孔呼出血泡,隨即又自打,這次村人學帕不斷地吼出「第四十下了」。劉金福這才臣服眾聲地垂手。他身染紅血,目珠也是,露出血紅的牙齒說:「打完了,我在這坐囹仔(監牢)。」他用漿滿了血的牛朘在周圍劃一圈線當「血牢」,約四分之一張榻榻米大。鬼中佐先是震懾,然後大笑,派五個憲兵架起高台監管,要是犯人踏出半步,儘管開銃。一個士兵受令,打燈號給山腰的高炮隊,再轉信號給火車的引導車駕駛。縱谷末端有了回應,火車鳴笛,奔向關牛窩了,擋路的劉金福死路一條。帕走到牢前,伸手幫劉金福捽血,卻痛吃了他揮來的牛朘鞭。劉金福血眼大瞪,看清眼前的是帕,掏出口袋的一枚佛銀,說:「你做日本人去,我當唐山鬼去了。不過,你是我的孫仔,這『手尾錢』要細膩地囥起來。」劉金福打斷手骨顛倒勇,對帕交代後事。他說過身後,要帕挖下他的右眼,掛在關牛窩最高的樹頂,生已不能,做鬼也要看到四腳仔退出的一日。他又交代,他過身後,包了草席直立下土,這塊田地他躺不穩,直到四腳仔退出關牛窩才把他橫埋。劉金福話講煞了,動也不動。無論帕如何使力,都拉不起劉金福的腳。

賽夏勇士帶著頭目獻計。泰雅獵人背來了巫婆幫忙。巫婆看著有神人鬼特質的帕,興奮得像獵人看到角有五個分叉的大水鹿。她把手指頭咬破,滴在血牢上,用血和劉金福的血溝通,答案卻很害羞地只對帕說:「他的血根往下長,腳板生根了。」最後巫婆紅著頸子,害羞地重複說:「我只能燒死血根,讓血根不再長下去。」說完暈倒。旁人叫不醒她,帕一摸就跳起來。醒來的巫婆搬手法燒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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