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開始,我要成為日本人

在客語稱「年三十夜」的除夕夜,夜風越吹越冷,萬物睡息。只有遠處的大頭茶花盛開,獨自芬芳,墜花還經過樹叢幾番攔阻,才嘆罷落地。劉金福蹲在竹籬邊吃著干枸杞當零食,等著帕扛大木頭回來。他想著,這幾年的年關越來越難過,光是綉旗上的金虎也不耐風霜,用針線縫得重,金虎已經夠臃腫,旗子飛不起來。某次還被小囝仔笑,看呀!那是神豬。

大頭茶花又落了,夜中白花如霧。劉金福聽到落花窸窣,以為帕回來,便喊聲,你回來啦!大樹不應,大頭茶花繼續落。於是劉金福把落花聲錯聽成山鬼的呢喃,人老怕鬼,他生了皮寒,兩手把雞母皮揉下去。冷風又打劫,他抖得胃生寒氣,心驚起來了。誰知他看到門前自己的風水碑,傍晚時祭拜、用碗公盛著的長年菜在那兒,又看著碑上名字,斗大的劉金福之墓,心想他早已死透透,還驚鬼不成。劉金福笑起來,這方圓幾公里內,被人稱鬼的不就是自己。他補嘴饞地走出籬笆,拿了碗公,抓長年菜吃。長年菜是整株炆肥湯,照舊俗要整片吃,才有長年的意思。劉金福吃著菜,長葉哽在喉嚨,也哽在心裡,胃中酸水直往外沖噴。菜園裡的三隻雞鴨被吵醒,先是憨面,再撲翅來,聚在墳邊竄,脖子快結成一團。劉金福吃罷,衣袖往嘴邊一抹,把碗公摔爛地,都給畜生去搶。

「歲歲平安,畜生也懂,我今天就把滿山分封給你們,哈哈。」劉金福雙手一拂,又當起土皇帝,說,「聽好來,臭屁蟲,左側河流給你;大蛇哥,還在搶食,做了大將軍,要有樣子……」

其實帕早就來到山屋邊,躲在遠處的樹榦,手上拿根大木。他看到劉金福蹲在風水碑上哭,嘴上掛一條湯湯水水的菜葉,那像長舌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悄悄地退到百公尺外,把手中的大木敲小徑旁的櫸樹,盡量發聲,好給劉金福聽到他回來而有時間擦乾淚。殘葉敲落了,星星露出,每顆在黑夜中泡得又白又大。帕快到家時,大喊回來了,然後跪地把那棵從保安林偷砍來的大樹背上身,跪著前進。劉金福聞聲,早已備妥了黃藤,用它使勁地抽打從籬笆爬進來的人。黃藤長滿針,針長一寸,插入帕的肌肉,得用力抽才能拔出來。帕的皮膚又痛又燙,覺得祖父今年受了不少氣,靠抽打泄憤,每一鞭打歪自己脊椎似。好在他提早用破布子汁抹身,皮膚帶麻了,少受疼些。之後,帕背大木爬進屋,不懂事的雞鴨還撲上頭站,扇翅膀調笑。

這是新舊年的交替,劉金福照例給帕來個「逐出家門」的儀式。把家中大梁換了,換梁等於換了房,換房後還得移房才行。緣由是帕命太硬,換梁祈福,每年照做,不然霉運當頭。劉金福認為去年對帕手軟,今年才運不好,下手都是硬扎的功夫。儀式開始了。帕把房子中央的地板拆開,用那腰粗的新木抵地後,往上頂,便把舊木抽換了。換完木,帕抱柱,大喊:「不肖子孫劉興帕,永遠出家門。」

「不肖子孫劉金福,趜(趕)他出門了。」劉金福也大喊,把囤積一年的舊梁塵往他身上倒,又補一聲:「走。」轟隆一聲,屋樑震動,屋子要走路了。劉金福奔出門,拿火把,把雞鴨趕進屋,把風水碑拔走。忽然間,他想起什麼,跑到屋前帕放讀書用品的日本小木屋,放火燒了。

小木屋的橘子霉了,掛繩上仍插松針、舊白紙紮,在夜風中翻弄,是日本人過年的樣式。日本過陽曆年,要台灣人摒棄舊曆新年,改吃屠蘇酒、黑豆、醬油煮昆布、醋腌炸魚。帕過新曆年時,從鬼中佐家拿了日本味的菜尾,磨碎後用魚腥草蓋味,端給劉金福吃。誰知劉金福瞧見了,發現平日吃菜是這樣來的,腦門充血,趁腳就是踹下去。難怪劉金福整年來胃脹亂放屁,要服用山下藥商那兒買來的恩主公的「眼屎」——商人用姑婆芋包征露丸才騙過山上的老古板,還揩油賣貴——如今劉金福余怒未消,放火燒這日本小屋,臭罵幾回,然後轉身勾腳爬上浮起來的竹篙屋。

在房屋中央,帕全身鼓起來,大吼一聲,用新木把屋子撐起來,代價是每根骨頭彎成發青的弓。劉金福也沒閑,往帕一邊潑木灰一邊用狠毒的話罵,用藤條打。屋子重心不穩,要倒了,雖然帕把最重的廚房那方給提起來,屋子仍往山下溜。他一個剎腳,眼角回勾,倏忽來個蟒腰扭,抱柱子轉起了房子。房子起先是淺淺地繞動,最後嗡嗡快轉。帕抓到平衡前行,還說課本上說得對,地球是一顆轉不停的陀螺,停下就死掉了。劉金福氣炸了,大過年談日本課本這鬼書。房子越轉越快,劉金福的頭髮邋遢得散開,眼裡冒出了金星,把胃中的長年菜整片吐出。但是,帕沒法從繞動的窗口看到山徑,他迷路了。劉金福提起了精神跑,原地跑步,窗戶也在繞圈子,他看窗外報路。房子往前要繞過一些大樹,不然會撞個粉碎。

劉金福越跑越快,房子也越轉越快。傢具飛來飛去,桌子的年輪糊了,所有的影子和主人分離且暈得卷邊。那雞鴨也都在地上滾。帕則滿身是血,膝關節響個不停。最後,這「逐出家門」把房子扛離原地一百公尺就行了,更接近濕苔和森林。直到劉金福喊停,儀式才完成。

儀式過後,帕疼得難眠,睡不著,他只好跍在灶房看書,手捧書,用門牙咬火炭,借少得可憐的火光慢慢看。那是手抄書,是帕回頭從劉金福放火燒的小屋救回的,有幾處燒得臭爉。書更早是掉出美惠子的皮箱時偷撿來的,那是火車來的第一天。書名《銀河鐵道之夜》,作者叫宮澤賢治。書中描述一個孩子坐上銀河列車,遨遊星河間。以帕的日文能力是讀不懂,但想像力是與生俱來的,憑認得的少數字彙拼出比原故事更棒的世界。他每讀幾行,會仰看窗外的夜空,想像有一輛列車賓士在銀河上,石頭碾成流星,煙囪噴出星雲,那種宇宙要用夢境丈量才有邊際。帕有時看得忘神,把嘴上叼的火炭誤為是從窗口掉入的流星,用舌頭舔,又痛又不敢叫。

長年菜太咸,唐山夢太淡,劉金福起床,走到灶房尋水喝,瞄到帕把日本書拿入屋內看,打破了小國的禁忌,大大怒喊:「畜生子,這鬼書也敢看。你阿公還沒過身,不要給我作亂。」帕驚得把炭吞入嘴,這一慌,搞不清楚要收書,還是收拾火炭。他的鼻孔開始冒煙,嘴吐蒸汽,舌頭痛得把火炭踹出,連忙用書本夾藏。不料,濃煙又從書縫泌出,燒透好幾頁,在裡頭泛濫成火了。帕只好躲出去,跑出籬笆,不忘慢下來回頭關心。一定要這樣,只要惹得劉金福生氣,帕先逃開,讓追來的劉金福藉由小跑消怒氣。但是,這次劉金福怒火凶燒,腦門綁滿青筋,拿擔竿扁擔追打,再下去要喘死了。帕不得不跪地,給追來的劉金福打。帕也趁機抓起路口邊、留給今年沒上山的孩子的糕餅,吃得滿嘴泥沙,說:「你不要氣了,你封我大將軍,我受封了。」劉金福把擔竿打斷,還踹上一腳,指著帕的眉心:「這野靈鬼轉世的狗屎將軍,把鬼書拿出來。」帕蹦了幾圈,偎在一株小樹邊,聽到劉金福的繳書命令,心想,不就一本故事書,難道也要玉皇大帝同意才行看?他不懂,不懂這老貨仔為何活在自己的棺材裡。帕也惱怒,用超過第十句的方式吼回去:「聽你濫糝講。我行出竹籬,莫管我的書了。你轉去,轉去你譏衰人的小國。」他跑開,邊氣邊擰乾書裡面的火,使勁過頭,竟絞落一些餘燼。劉金福氣得只看成那是幾個日本字與漢字抱著發抖,全部踩死給倉頡分類。劉金福想,落單的漢字會被日文帶壞,早死早回唐山超生。他又緊追帕。這時候下起雨,越下越緊湊,雨把森林洗得透白,劉金福迷路,骨子涼透,不知不覺來到山下的關牛窩。雨中的百來間土厝好安靜,鬼壓床似。劉金福順著泛濫成河的馬路走,足陷泥濘,道路被雨點得歡沸了。一輛摩托車擦身而過,上頭的日本兵罵他快點滾,不然會送死。劉金福聽不懂,隨後聽到,更看懂了。一聲尖銳的笛響,追之來的是撥開了雨叢的大車燈,刮薄了他的目珠。然後,衝來的火車像巨大的龍船,車廂纏滿了雨霧與光芒,比想像中的還要恐怖。如此的快速與壯觀,一恍神就錯失了,只能看到它的屁股紅燈,這足足讓劉金福激動地喊:「妖精,那一定是妖精。」

這大雨下得像連珠炮,炸得山林震動,各樣的昆蟲和鬼魂爬出積水的土穴。帕沒跑下山,故意跑進那條小徑盡頭的冢埔堆,睹到一塊大石碑。他滿肚怪怨,見了這座怪墳,更是氣沖沖。帕拔了三根一丈高的綠竹,連根帶土地拋出來,猛往大石碑打。墳泥飛濺,四周的鬼都不敢接近。對帕而言,墳里埋的是劉金福開口提、閉口講的阿興叔公。曾有無數次,帕跟蹤劉金福來到這兒,看他跪拜行禮,祭品用最好的米酒、雞髀、豬膽肝和鴨蛋,燒的金紙是拜天公用的大白壽金,當聖人在拜。這一次,帕把這幾年欠劉金福的憤怒,本金帶利地還給阿興叔公。用竹子鞭完,帕又再祭上鐵拳頭,擂起墳,土墩一寸寸癟陷了。憤怒打不光,只會源源不絕。墳底很快露出了三支銹爛的火繩銃及毛瑟銃,帕又乘興打爛。一聲硬響,他打到了棺材,撥開看,是一尊俗稱「大銃」的百餘斤銅鐵大炮。炮身糊了綠銹與爛泥,還烙了一行微凸的英文。帕哪懂這是德制「克魯伯過山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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