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珠案 第十五章

狄公一驚,與洪亮暗遞了個眼色忙問:「是誰暗算了卞嘉?」

「稟老爺,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仍躺在街上。」

「你細細稟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當時卞大夫在街上行走,說是去市橋那頭看病,剛經孔廟牆下,一個暴徒突然上前將他猛擊,拖倒了正待加害,楊掌柜聞聲趕來,那人見勢不妙,撇下了卞大夫拔腿便跑。楊掌柜緊緊追趕,那暴徒過了市橋往那迷津一般的曲折小巷一鑽便沒了影兒。卞大夫幸好傷勢不重尚有知覺,楊掌柜叫孔廟一個雜役趕緊來衙門報信。」

衙官深深吐了一口氣,又說:「偏偏這卞大夫還不肯爬起,非要等候衙門來仵作診斷了骨頭未折才肯起來。」

狄公站起命衙官道:「你速去通報仵作隨後趕來,再叫番役抬去一副擔架。洪亮,我們立即趕去孔廟前街。」

街上日光烤灼,熱氣蒸騰。孔廟前,已圍定了一群人正看熱鬧。衙官推開眾人,讓狄公上前。

卞嘉躺倒在孔廟搗紅膠泥的牆根下,輕輕呻吟,楊康年站立一邊。卞嘉的小弁帽掉落在地上,他的頭髮也鬆散了,長長的灰鬍子粘貼在汗濕淋淋的臉上。他的左耳上面有一大塊瘀腫,左半邊臉嚴重擊傷,他的長袍從肩頭一直撕破到腰間,沾著許多塵土。

仵作趕到,忙彎腰驗看。卞嘉滿面委屈,痛苦地呻吟著,輕輕說道:「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頭斷了沒有,哎喲哎喲——」

狄公彎腰問道:「卞大夫,究竟出了什麼事?」

「狄老爺,我正待去市橋那邊街上一大戶家看病,這裡附近正沒行人……哎喲……」

仵作正在敲擊著他的胸肋。

楊掌柜忍不住憤憤插上言來:「那暴徒從背後上來襲擊了他——」

卞嘉聲音微弱地說道:「我忽然聽得背後有腳步聲,正待回頭看時,那人便一拳打來正中右邊太陽穴。我一陣暈眩,眼冒金星,猛撞在這廟牆上,跌倒了下來。朦朧中我見一個高大身影正要掐住我的脖頸。我高聲呼喊救命,他迅速扯開我的袍子……突然他見有人趕來,撇下我便朝市橋那面急急逃去。原來楊掌柜正及時趕來,救了我的性命。」

楊康年道:「那暴徒身子高大,上下一身深褐色衣褲。」

狄公問:「你看清了他的臉嗎?」

「只匆匆溜過一眼,不十分看仔細,像是一個圓盤大臉,兩頰上有濃密的短髭。——卞大夫,你說是不是如此模樣?」

卞嘉點點頭。

狄公問卞嘉:「你身上帶了不少錢銀?」

卞嘉搖搖頭。

「帶沒帶什麼重要的書券契據?」

「只有幾張藥方,一張收據。」

仵作站起輕鬆地笑道;「卞大夫休得憂慮,胸肋雖有點傷,但沒折斷一根肋骨,右肘有點扭傷,右膝也有擦傷,都不甚緊要。回衙再與你細細檢查。」

狄公命番役將卞嘉抬入擔架,回頭吩咐衙官:「你委派四名番役趕去市橋那頭半月街細細搜索,見有形象如楊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物當即拿獲了押來衙門。」

狄公又轉臉問孔廟裡那雜役:「你看見或聽見了什麼?這裡門口出事時你在做什麼?有沒有見人早在這孔廟牆外逡巡徘徊來回張望?」

「我……回老爺,我……當時正在打吨,是對面鋪子楊掌柜將我喚醒的。他叫我來衙門報信。」

楊康年忙道:「午睡前我下樓到店堂盤賬,我那小夥計將價值昂貴的珍珠、翡翠揀挑出一批來正擬送去候府發賣,要我過目。我複核了正待鎖入櫥櫃,忽聽外面有人大呼救命,我立即趕出店鋪,見那個暴徒已撕破了卞大夫的長袍似要劫奪什麼,見我趕來撇下卞大夫倉皇逃去。我待要去追趕,早已一溜煙沒了影。其實我哪裡真能追獲強人,只是哄嚇而已,他若是動起手來,我保不定早回頭逃命了。人究竟上了年紀,哪真有血氣之勇。」說著露出一絲陰鬱的苦笑。

狄公道:「早是楊掌柜及時相救,真弄出個山高水低如何是好?也許正拾回了卞大夫一條性命來哩。楊掌柜,你跟我去衙

門寫個證詞,等訪拿到真兇必追出原委,莫不與那幾起殺人案都有瓜葛。」

回衙門的路上,狄公小聲對洪亮道:「時間選得真好,正午剛過這周圍很少有人。市橋那頭半月街街巷紛雜如迷津一般,最便於逃竄隱匿。只不知這暴徒因何偏偏在這時要謀害卞大夫?」

「莫非是受那惡魔委派?但卞嘉他自己不也正是嫌疑嗎?」洪參軍道。

狄公不答,沉吟了半晌,回頭示意衙官上前命道:「你此刻備一匹馬飛速去水西門外,直登上郭明的那隻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便說我有請,請他來衙門走一遭。如果不在你耐心等著。快去,一路不許耽擱。」

衙官領命牽過一匹快馬,辭了狄公飛身上馬先一步去了。

仵作、楊康年及擔架跟隨在狄公、洪亮之後返回衙門。

狄公又對洪亮道:「你立即去柯府訪明白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應,自去備馬不提。

回到衙門,楊康年去值房取了筆紙填寫證詞,仵作攙扶卞嘉下了擔架轉去後廳敷藥。

狄公回到內衙書齋,自斟了一盅茶一仰脖喝了,半躺在太師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使狄公心中萌起了一種朦朧的直覺,他發現有一種新的解釋可以一氣貫穿整個案情,冰釋全部疑團。

他的細紋葛袍都汗濕透了,粘貼在他的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覺。他正精鶩八極思在六合之外。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書案自語道:「好一個錦囊妙策!既能證實我的推斷,又能判分我的直覺——下一步的棋便要……」

仵作走進書齋,滿面笑容道:「老爺,卞大夫已經好多了。我在他的胸助上塗抹了一層止痛的油膏,又給他扭傷的右肘系了繃帶。此刻他已可走動了,不消幾日便可痊癒。老爺,卞大夫問此刻能否讓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調養?」

狄公道:「叫他不忙思想著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遙安樂,等痊癒了再走不遲。而且,我還有話要問他哩。」

仵作點點頭鞠躬退下。

清閑了沒一盅茶時辰,洪參軍急匆匆進來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問道:「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嗎?」

「果然不在!老爺。柯府的管家告訴我說,柯先生嫌家裡太熱睡不著覺,加之心境不佳,竟自個去城隍老爺廟裡燒香了。——老爺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殮了正暫厝在那裡,尚未揀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時柯先生剛燒罷香回府,一頭大汗。我告訴他老爺隨時會召他去衙里問話,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應了。噢,老爺,卞嘉吃人狙擊,險些喪了性命,這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試圖劫持他,這不足以推倒我對卞嘉的懷疑,事由雖有些蹊蹺,但卞嘉仍可能是殺人元兇。倘若這事件是一次謀殺性的狙擊,即那暴徒欲想壞卞嘉性命,那麼卞嘉則是完全無罪的。他自己還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麼事哩。他必然知道這三起殺人案的某些內情,而這是那惡魔最忌諱的,故惡魔意圖殺他滅口。真是這樣的話,嫌疑則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裝感傷悲哀去城隍廟為琥珀拈香祈禱,一來裝裝幌子,遮人耳目,二來尋一個託辭偷偷出去重金雇下一個亡命徒去狙殺卞嘉。卞嘉傷勢不重,如今已可走動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調養,倘使此時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門傳命問話,我很高興。——對,適才我只說了兩個嫌疑,洪亮,那第三個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動地叫道。「老爺疑心到他的頭上卻是為何?當然他的形貌很像適間楊掌柜描述的那個狙擊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爺在這之前已將他列入三個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郭明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嫌疑,當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時,我立即懷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對,一枚『白板』。——事實上昨天夜裡龍船賽之前我和內眷在官船的敞軒上觀賞運河風景時,有人從我們的牌桌上偷走了那一枚『白板』。上來過官船有可能偷那枚『白板』的只有三個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來向我稟報龍船賽準備就緒的。郭明則是私自上的船。當時牌桌上我們四副牌都合撲放倒著,牌池裡卻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來時誰也不曾留意,我們正中輟打牌依著船欄杆觀賞著運河上節日夜景,他正有機會偷走那枚『白板』。」

「但,老爺,一個兇惡的罪犯為何需要一枚竹製的麻雀牌呢?」洪參軍滿腹狐疑。

狄公慘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僅兇惡十分且機警十分,事實上他比你我都遠遠精明細緻。當他發現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馬上想到這枚『白板』同南門守卒發放給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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