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願主保守法莉妲絲不哭哭

古阿霞參加五燈獎賽的日子到了,早上十點前得到達八德路的攝影棚。她六點便醒來,心思翻騰不已,跟著去的小墨汁則幫她提化妝箱。小墨汁往後回到山上之後不斷向別人傳述這傳奇的一天。

小墨汁記得,她們下樓時,有個九歲小孩哭壞了,古阿霞摸了她便不哭。一隻貓躲在巷子的車底下不走,急死了要趕著上班的轎車主人,古阿霞蹲下去喵兩聲就行了。一隻受傷的鳥飛向藍天,一個老太婆咳出痰,一個通勤的學生找到車票,一盞紅綠燈突然好了,令兩條車流打結的馬路通暢。「都是阿霞姐姐經過時發生的。」小墨汁後來向伐木工這樣說。

她們搭上公車,往城區去。車掌注意到小女孩提個化妝箱。小墨汁說她們要去參加五燈獎。全車轟動,七月烈陽從車窗落在顫晃的公交車地板,小墨汁臉上是反光,古阿霞的也是。可是,公交車開到五條路之外,車潮塞住了,公交車停在不見前方狀況的馬路,司機扭開收音機,聽到有車禍造成壅塞,「胡說,這是大學生抗議台美『斷交』的遊行。」

「我們下車用走的。」古阿霞帶小墨汁下車。

「加油,五度五關衛冕。」全車乘客大喊,司機撳著喇叭。

她們沿馬路往回走,過了兩條街,小墨汁警覺這不是往攝影棚的路,說:「我們走錯了。」

「沒有錯,我不去參賽了,我們去找豬殃殃。」古阿霞要是不能及時救出距離這裡有七條街的豬殃殃,她心裡有個疙瘩,或許終身遺憾。

小墨汁邊走邊哭,她不甘心古阿霞這樣就放棄了,失去了跟伐木工描述攝影棚內激烈競賽的故事。過了兩條街,她們停在經常路過的制材廠,每每經過,會聽到帶鋸開剖的尖銳聲響,以及飄來的各種木頭香味。古阿霞會駐足猜想,今天開剖的是亞杉,或是令鋸片發出尖銳聲響的堅硬鐵杉。

這次,古阿霞走進去廠區,想買塊木頭。她想,也許這塊木頭能呼喚豬殃殃出門。

在制材廠,可以買到各種有經濟效益的原木。不少出入的材商提著保力達 B 與檳榔巴結師傅,制材的費用以分鐘計算,稍有拖延,要付更多錢。古阿霞兩手空空,也很清楚,自己口袋裡的錢連買個東西與師傅攀交情都不太夠。可是,她還是進來試試。

廠區有些大,有個堆原木的小土場,還有漂滿浮萍與原木的貯木池。原木泡在水池能防止龜裂與腐爛,放二十餘年不會壞,池中有幾根露出水面部分的木頭長滿了雜草,儼然是生物島。古阿霞站在露天廠區,沒人搭理,也許這樣讓她可以優遊地走動觀察。

工人們從貯木池拉起一根紅檜,動力來源是從工廠天車延伸的兩根鋼索。當鋼索拉上10噸原木,池水從木頭的朽藕中空處宣洩,裡頭的龜、鯽魚、水蠆、紅娘華等也掉出來,在熾烈陽光下的水泥地跳動。一個小孩用水桶撿起鯽魚,那是工人們中午的加菜;其他的水生昆蟲,成了盤踞在屋頂的烏鶖與白鷺鷥衝下來啄食的大餐。

接著,幾個工人使用鶴嘴撬與萬字鉤,那是以槓桿原理來搬動大原木的傳統工具,他們唱著古老的伐木歌,混合日語與閩南語,在抑揚頓挫齊之際使力翻動木頭。古阿霞與小墨汁被眼前畫面吸引。那根從水池邊翻動到屋檐下陰乾待用的原木,在水泥地鋪出了水痕波光,和工人赤裸上身的汗光構成了美麗畫面。

古阿霞牽著小墨汁走進室內廠區,堆滿的原木與木材能調節溫度,清爽宜人。屋頂有兩根驚人的天車橫樑,年代久遠,孕育出薑茶色。鋸台飄出濃濃的潤滑油味,沾了油漬與木屑的鐵盤呈現深褐色。遠處,有兩個年輕小夥子把剛裁切的好木材塗上白膠,以免水分乾燥過快而裂開。一個大剖師傅帶領徒弟在鐵軌上推著台車,把上頭直徑1公尺余的原木推入帶鋸,伴隨尖銳聲響噴出的除了木屑,還有爽沁的香味。另一頭由工人在鋸縫打木楔,防止夾鋸。古阿霞從味道判別這是俗稱「雞油」的台灣櫸木。好味道,她想。

一旁觀察的材商大聲喊停,他對大剖師傅抱怨,已經「走路」了。所謂走路是鋸路歪掉了,損耗不少材積。

大剖師傅仔細檢查帶鋸之後,手支在下巴,說:「家私拿來。」這句話不是講給材商聽的,是考驗跟隨的學徒能力。大剖師不明講拿哪種工具,意思是「為師的看出問題了,徒兒去拿出正確的修理工具」。學徒得做出正確的判斷。

鋸路跑掉了通常是鋸齒咬到木頭內的鑲嵌硬物,像是小石頭,因而歪了,或偏斜。學徒馬上拿鐵鎚,轉動飛輪以鬆開帶鋸,準備把鋸片敲平。

「干,還在眠夢。」大剖師怒喊。

學徒被師傅罵,呆立在原地。這意謂他答錯了,重新尋思問題所在,但是他想不到。

站在大剖師背後的古阿霞,不禁笑出來。有半個月,她在摩里沙卡的制材廠待過,監督制材以符合蓋學校所需的尺寸。那兒最資深、俗稱「搖尺仔」的老師傅對她很好,拿著木尺,告訴她每道流程與問題所在。這時候的古阿霞判斷,台車附近的木屑仍散發檜木香,顯示上個大剖的原木是檜木。檜木較軟,會用較快的馬達轉速開剖。之後換上較硬的台灣櫸,理應調慢,要是材商在旁邊要求加快工作速度,而造成台車進材入切的速度過快,會造成「走路」。古阿霞打暗示給學徒,要放慢馬達轉速。學徒馬上去照做。

「困飽了,繼續。」大剖師上工,把身後的古阿霞趕走。他明白這是古阿霞的幫忙,卻不想知道她為何有這種能耐,只盼不要有人再干擾。

這一切,看在廠區屋檐下休息的老太爺眼裡,他從藤椅站起來,走過去打招呼:「平安,聖歌隊的女孩,找誰嗎?」

古阿霞回頭看,是拄拐杖的老人。老太爺約七八十歲,稀疏的頭髮仍梳得整齊上油,穿棉質薄襯衫、西裝褲,一種拘謹服裝。古阿霞不懂老太爺為何知道她是教會聖歌隊。老太爺解釋,他們是同個教會,他每次做禮拜坐在後頭,古阿霞才沒注意到。

「謝謝你提供我們宿舍洗澡的燒柴。」古阿霞說。

「別客氣,」老太爺說,「就為這事來的?」

「我來買木頭,」古阿霞帶著歉意,「我不是材商,不是一次買二三十才 的那種,我只要一小塊。」

老太爺笑起來,笑意是有目的。制材廠通常位在大都市外圍,需要大廠區貯藏原木與切材,再供貨給城內下單的材商。制材廠很少賣零星。古阿霞懂得那種笑不是訕笑,是掩蓋老太爺的內心如何尋思回答。

提著水桶抓魚的小孩跑過來,抓著烏龜,對老太爺說:「它回來了。」那是只柴棺龜,常棲息在低海拔水塘與河流。

老太爺抓著烏龜後背,翻過來仔細瞧,他告訴古阿霞,幾個月前這隻烏龜爬到馬路外旅行,沒想到又回來。

「這些木頭都沒了生命,不過仍是一座小森林,烏龜還是喜歡待在這。」古阿霞說,「我想,你這裡一定有穿山甲,可以吃木頭裡的白蟻。」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它藏在原木,從山上運到這裡。」

「不過,你們不喜歡虎頭蜂躲在原木的樹洞,應該會在這根木頭的另一側裝上紗網。」古阿霞敲敲一棵原木。

「我們會在陰乾的原木裝紗網防虎頭蜂,」老太爺忽而說,「不過這棵原木的另一側靠牆非常近,你怎麼看出來那頭有干空?」

這沒有考倒古阿霞。她回答,一棵樹從砍倒的那刻已有軌跡可循。首先,原木調查人員會測量好該砍的樹,做記號。其次,砍倒的樹運下山,會經林務局與檢尺員的層層審核,在原木刳刻特殊記號,並用鐵鎚列印。那些看似黑熊爪痕的刳痕,事實上代表樹木身份。

「所以,你看得出原木身份?」

古阿霞點頭,說這是紅檜,由鐵鎚在樹榦切面烙了「檜」字。樹上刳刻的符號顯示:樹長5米,直徑153公分,屬二等材;來自大雪山,因為敲下「雪放」的鐵章,還印了表示一端有藕朽的「^」符號,記錄洞寬22公分。

有了以上的訊息,古阿霞合理推論說:「我想這樣的洞很適合虎頭蜂住,你們才會裝紗網,防蜂,又通風。」

老太爺大感吃驚,眼前女孩竟然嫻熟一切,問:「你從哪來的?」

「摩里沙卡的菊港山莊。」

「歹飲(難喝)咖啡,還有蘋果醬。」老太爺點點頭說,「令人難忘。」

「謝謝。」

「那我好奇,你要買什麼木頭?」老人知道,古阿霞絕不可能買一塊小木頭當紙鎮或筆筒。

古阿霞在檐蔭下選了棵台灣雲杉原木,撫摸五百齡的切面,這棵樹進入材質的最佳時段。從年輪,她認真看出雲杉生長的坡度與歲月,並請求老太爺拿鐵鎚朝木頭的另一頭敲,自己貼上去聽。那些清脆水沁的聲響傳來,穿過無數時間壓縮的年輪密隙,再貼近些,能聆聽到積迭的年輪對人訴說的語言。樹是一座森林與氣候的百科全書,凡是貼近它的人在打開扉頁之後,其餘的書頁會被清風連續吹開般簡單。

古阿霞睜開眼,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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