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來自玉山的媽媽

一九七幾年,海拔3402公尺的排雲山莊,大雪霏霏。

大雪下很久了,積了10餘公分,山莊屋頂被雪壓得微微發響,遠處山谷傳來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這個清晨的世界,唯有向南而未堆雪處殘留了事物原貌。這時候老介被叫醒,離開三層的保暖厚毯,他猛打噴嚏。老介是山莊的莊主,滇緬老兵,姓介,才給人這樣叫著。

叫醒老介的是只黑母狗,它是台灣海拔3000公尺以上唯一的狗。老介醒來才想起今天得帶「鬍子先生」上山。他生柴火,用高壓鍋煮飯。黑狗則在山屋追著煙跑,煙跑哪去,它就追去。它懷孕了,陰道口微腫,帶有分泌物,在半月前退到塔塔加登山口的東埔山莊補給糧食時,它和一隻台灣土狗交配懷胎。懷孕後,老介帶它去全台最高的廟求平安,那是位於標高3518公尺玉山西峰的觀世音廟,原本是日本人蓋的神社「西山祠」。這座廟最多的香火也是老介賞的。

飯熟了,拌了炕肉汁吃了,也拌給那條黑狗吃。黑狗吃得不留情,頭鑽到碗底。老介把倒滿了青花瓷老碗的白酒給「鬍子先生」,對空蕩蕩的山莊,喊:「鬍子先生,請用早餐。」

鬍子先生是個鬼,愛喝酒,吃飯會翻臉的。

老介也愛喝酒,要是鬍子先生不喝酒,他會不高興。因為那碗酒,等會歸老介喝完。

這件事得從五年前說起,當時山莊鬧鬼一直困擾省農林廳玉管處。夜裡,木牆發出撞擊聲,樑上冒出嘆息,大門打開後甩上,玻璃映出一個臉倒轉過來的「顛倒鬼」,於是鬼的雪白長發掛在下巴。這嚇跑了幾位接替的莊主,連官員集體夜宿來證明這是無稽之談,當晚便嚇得滾下山。老介是第六位被找來的,帶了只黑狗壯膽。這狗怎麼來的,老介不太清楚,反正山上鬧鬼林務局就幫他找狗壯膽。他帶狗上山,喂它飯,要它見鬼就叫。

這隻黑狗叫得緊,叫了整夜,第二天發出虎皮蛙燒聲的沉叫聲。老介躲在床下沒睡,第二天爬出來整理山莊、修復步道,身為「莊主」,說破了不過是駐守的工友。日間工作、夜裡怕鬼的日子來到第三晚,老介想,要是熬不過,就下山去了。到了凌晨三點,大門自動打開,黑狗追出去,追到山上去。老介穿了防寒衣褲、提著馬燈跟去,這條路鋪滿碎岩,是千萬年來水氣反覆鑽入岩隙後在夜裡結冰膨脹撐裂的。路旁幾株矮化的玉山圓柏,給喘吁吁的老介靠著休息。有幾處陡峭,老介把馬燈提柄咬在嘴上,兩手爬上去。

攻上玉山頂,天亮了,大地鍍了一層難以逼視的強光,老介眼裡容不下橫亘的美景,沖著眼前的鬼大罵。幾天來只能透過玻璃反射的鬼影,出現在眼前。老介用上各省方言與僅知的台灣原住民話臭罵,罵上第三回,他用石頭扔,用口水吐,連母黑狗也破例用公狗抬腳的姿勢撒了幾泡尿侮辱。

「我找到那頭倒過來的混蛋了,揍了一頓,他就住山頂。」老介回到山莊後用無線電向山下報告。

「誰?玉山頂沒人。」

「有個銅像人。」

「那山頂是有名的大書法家于右任的雕像,鬍子一大把被你看成倒過來的鬼,人家放個屁都比你有貢獻。」官員氣得掛上無線電,隨後來訊,「既然是於先生,就沒有害人之意。乖,你在山莊好好待著,知道嗎?」

「長鬍子的先生,喜歡酒,他說不喜歡瓮裝太白酒,太水了。他要金門特級白金龍高粱酒,他要我陪他一起喝。」

「於先生要喝白酒,每個月叫補給隊送去半打。」

「鬍子先生也要煙。」

「沒聽過他抽,你別教壞他抽,燒了美髯可不好。」

「他不抽,他要看我抽水筒煙。」

「那一個月給你兩包『芙蓉牌』煙絲,我再給毛筆硯台,有空叫於先生寫個字畫也行,隨便寫寫,懂吧!」

「鬍子先生說,『保林牌』夠濃夠嗆,他才挺得住。」

「去你媽的,」電話那頭沉默幾秒,「有眼光,沒問題。」

老介住了下來,有空就帶狗散步,沒空就帶狗幹活。初一、十五,帶著站累而回山莊睡覺的于右任回去山頂。有時候,他躺在沒光害的玉山頂觀看全宇宙的星光,那些纏繞光芒與寂寞的光體,層疊卻不相逢,如泡在夢境的碎玉,老介看得流淚了,黑狗也是。老介發現鬍子先生的雕像也沾了淚,不知道是不是露水,要不是雕像太高,老介會幫忙擦淚。淚有兩種,熱的與冷的,老介跟黑狗說,熱的是歡樂,冷的是孤單與悲傷,你的是哪種?老介舔了狗淚,大喊是熱的,又感受自己臉頰滑過的淚是冷的。「好呀!你是熱腸子的菩薩,我是冷性子的棒子。」老介大喊,把給鬍子先生的那碗酒破例給狗敬上。這狗兒挺通人性,把人看透,眼神不打混。

送于右任上玉山頂的日子過了五年,從沒懈怠。直到下大雪的這天,他吃完飯,套上防寒衣、穿雪鞋,也給狗穿雪鞋。狗雪鞋是一個懂焊接的東埔布農族做的,鐵片焊上止滑鐵釘,屯上兩層黃牛皮。然後,老介打開山莊大門,給黑狗在雪地遛兩圈。他拿雪杖敲碎門楣上掛的冰簾,走出戶外,讓雪落在肩上。

這雪太大了,斜地飄、直地落,沒準則地來到地表,老介走了500公尺的之字路,嚴寒穿透了六層衣物令人關節硬邦邦。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五年來第一次沒法上山。他喘著氣,鬍渣結了從鼻孔噴出來的水氣,僵住了,走不動。黑狗把人看透,眼神都不打混,走了回來舔著老介的手。

「我不行了,靠你帶鬍子先生走了。」

他拍了拍黑狗,目送它越走越遠,直到大雪掩蓋了一切蹤影。多站一會,就多了股蒼茫不忍。這雪鬧鬼了,真冷,老介邊想邊走回山莊。才進門,林務局官員從無線電對他大吼:「老介,馬上給我下山了。」

「啥事?」

「雪太大了,馬上走。」

「是,收好東西就走。」

老介得等到黑狗回來一起走。這一等,中午快到了,山下來了六次無線電催促,老介沒有一次不找理由拖延。

「給我抄收命令,」官員在無線電話那頭大吼,「時間幺幺三洞,排雲山莊莊主介仁明,即刻起撤到塔塔加鞍部。請復誦。」

老介復誦完指令,又補上一句:「可是狗兒還沒回來。」

「馬上執行命令。」官員講完掛線。

老介慌了,不曉得怎麼辦,向最近的鄰居——玉山北峰觀測所求救。位在海拔3858公尺玉山北峰氣象觀測所,氣象員每日以短波收音機抄收「中央」氣象局的國際氣象廣播(BMB)對東北亞發送的摩斯氣象電碼,進行天氣圖填圖,並與庭院里儀器搜集的數據檢驗。駐守的氣象員對老介說:「水氣足,冷氣團強,雪下得凶,連台北郊山海拔600公尺的觀測所都積雪到腳踝了。老介,快走,落雪一直破紀錄。」

「狗兒送鬍子先生上山了,還沒回來。」

「你先下山去,狗兒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它肚子里有幾個崽了,我怎麼能不顧?我沒陪它上山,就是不義了,棄它就是不忠,我混蛋一個。」

「聽說它的前幾代是狼。要是狼的後代,它不會在雪地出問題,還會照顧自己。你當一次混蛋好了,快下山。」

老介掛完線,穿上裝備跑向山頂,大雪好凶,直灌下來似的,天地白茫茫,分不清楚方向,這是白化(whiteout)現象。夠冷了,老介再撐就硬成了冰棍,他喊了狗兒快回來,嗓子啞了,他跪往山頂方向磕頭,要鬍子先生好好保佑狗兒。他回到山莊,把大米全煮了,二十個罐頭全部撬開,要是狗兒回山莊能挺到他上山。然後,他把後門用煤球頂個門縫給狗兒。他走下山,一路回頭喊狗兒,八個小時後到達登山口塔塔加的東埔山莊,他拿起那裡的無線電話筒喊,狗兒,要挺著,他會很快回去,直到沒了電。

一個月後,補給隊沿森鐵回到終站哆哆咖,過兩天後才到達排雲山莊。一路在雪景爛漫的噬人積雪中困行,分不清路,不慎就掉入山谷。到了目的地讓老介多日來的陰霾應驗了,山莊埋入雪堆,只露出屋頂。一個布農族挑夫挖了個雪洞,把扭開氣閥的16公斤重瓦斯桶倒插入洞,往雪隙灌滿瓦斯,再移開鐵桶,朝洞里添了根冒火的火柴。沉透爆響,填滿雪隙的瓦斯燒乾了部分空氣,山莊前的雪地整片往下沉了1尺,稍稍露出大門,然後他們合力用瓦斯桶撞開木門。

老介先進去,順著雪堆滑進山莊,塵埃飛舞,充滿死亡味道。老介知道,這個被五十年來最大落雪封死的山莊成了棺材,狗兒死了,瀰漫一股屍臭腐爛的悶味。他往前走兩步,踩到堅硬的顱殼,光線不明看不清,他蹲下摸。他五年來摸熟了狗兒的頸背弧度,是它的骨骸沒錯,老介非常自責棄它不顧,因為他下山的這個月根本吃不好睡不好,一顆心懸著放不下。他把骨骸深深地抱在懷裡,夠緊夠痛,希望多給點體溫它會活起來。

忽然間,有三雙眼睛從不遠處瞪來,螢綠色,尖銳的,飄移著,從各種常理與經驗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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