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森林大火

森林大火延燒了一個禮拜,夜裡的天空都著火似的,像地獄。

六月初的清晨三點,貓頭鷹的孤鳴與滿天星光一樣銳利,潮潤的萬里溪河谷傳來鹿啼,大觀村的人在天未亮就起來活動,忙著去打火。流籠不斷吊送救災人員與物資,火車往高海拔爬升,車輪叩響軌節的詩意節奏被所有人糟蹋成疲憊的瞌睡頻率。

古阿霞用五個大蒸籠炊好白飯,幾個婦女在客廳做飯糰,花了兩小時做出了生味噌夾酸梅飯糰。炊飯的蒸汽令山莊潮濕,在樑上凝結的水珠混合了多年來的塵埃,滴下黑雨。但是,馬海揚起的火塘灰也令人難受。

馬海認為森林大火的肇因不是傳言中某個工人烤飛鼠引起失控場面,是半個月前,在山莊有個失心瘋的酒鬼把尿在臉盆的尿潑熄了火塘的火焰。打從山莊建立來的祖訓是:火塘熄火,引起森林大火,趁早晨用畚箕把火塘的灰揚起三次便能儘快滅火。連學醫的馬海也信這套。

大門被推開,有人進來,傳來劇烈的咳嗽。古阿霞轉頭,覷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暈燈下脫鞋子——右手撐牆,用兩腳交替蹭掉鞋套——她這麼做是有身孕而不方便彎身。古阿霞看出那是待在未婚媽媽之家的王佩芬,怎麼回來了?她往圍裙抹乾兩手,前去幫忙。

「跟幾個臭三八婆吵翻了,不住在那了。」王佩芬把古阿霞留在鞋櫃旁,小聲說,「這樣穿了大衣,看不出來懷孕了吧!」

「很苗條。」

「我很努力保持,」王佩芬很有自信,「還有,你沒亂說話吧?!」

古阿霞搖頭,保證沒吐半點渣。王佩芬這才安心地走上榻榻米,習慣性撐孕腰的手這時忙著舉起來跟大家招呼。忙著包飯糰的村婦們說,幾個月不見,還以為嫁人去了。王佩芬還是老樣子,跟大家雞婆幾句,說她去花蓮市學洋裁,要不是有個男的對她死纏爛打,送花送鞋送洋裝的,她才不會回來清靜幾天。幾個村婦聽了大笑。王佩芬陪笑,說:「阿桑,有空幫你們做件大衣,不收錢。」婦女們這下正經起來罵那個死纏爛打的男人。

王佩芬招呼完,往櫃檯後方的梯間上樓,在轉角處狠狠搶下古阿霞提來的行李,告誡她這樣攙扶又提醒小心,泄漏給大家什麼似的。然後,她坐在樓梯,沒來由的使勁大哭,喃喃說著日子很苦。古阿霞沒說話,把手給人捉著,靜靜地給了依靠,然後她看著哭完的王佩芬順樓梯慢慢爬上漆黑的二樓,那濃稠得不會掉下任何線條與塵埃,許久,才從黑里掉下好大的一聲:

「阿霞,我很想素芳姨的。」

素芳姨失敗了,罹難犧牲。這消息刊載在五月下旬的報紙,混合隊發生山難的只有她,受到國際記者與台灣登山團體的譴責。這則新聞在摩里沙卡沒有受到矚目的原因是,森林大火瞬間燒開了,短短几天,共五十幾公頃的森林陷入火海,人們忙死了。

王佩芬是聰穎,拿了素芳姨罹難的消息壓下自己的哭聲。這打住了婦女的八卦嘴巴,她們在客廳拉長耳朵聽到王佩芬說了。古阿霞回到客廳,把手沾濕,把飯糰都包好。隨後將四百顆飯糰搬上停在山莊前的火車,將前往失火的2200公尺高的林班地,隨車的另有三十幾位救災的男人。火車開動了,古阿霞遲疑幾秒,跳上車去,還揣了一下口袋裡的那則素芳姨罹難的剪報。

清晨五點半,天光微亮,火車到了目的地,幾個藍色防水布搭的臨時野戰休息室堆滿了罐頭與水桶,用剩的塑膠垃圾與瓶罐到處丟,做飯糰的婦女忙得沒空去調頻陷入沙沙聲響的收音機。三十幾個男人背上更多飯糰,拄著打火工具靠近半公里外的火場。在火場附近,空氣乾燥,火焰嘶嘶作響,隨時有樹木燒炸的巨響,鼻孔很快能摳出灰燼鼻屎。

古阿霞走向火場,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懼的威脅,感覺把命運放在撒旦的手上。轉過山頭,她看見火場了,眼前灰沉的暗夜撕開了一線滾滾無垠的熾烈,數百公尺長的齒狀火線沿山坡爬動,濃煙飄動,空氣中瀰漫嗆人的細微分子。古阿霞想起從火場出來的人這樣形容:「失控的地獄之火。」

她在第三救火班看到了帕吉魯。在散亂的人群中,天地衰黑,她獨見他,且是背影,如何都有寬綽的線條。帕吉魯拿著自己用皮帶條做成的火拍,朝火叢打去,總得拍幾下,火沒了,背影也淡了。古阿霞在三十幾步外愣著,這時候她上前也幫不了,甚至沒打好草稿要怎樣說明素芳姨的死訊。她隨救火人群忽進忽退地站在外圍,看著那背影,直到早晨八點,暖陽照了一段時間,飽含露水的地表上層30公分處產生了痙攣似蒸發熱氣,大地變乾燥,森林漸漸淪為火舌肆虐,救火隊休息,隨它燒。

帕吉魯躲在山坳處,啃著第二顆飯糰,說:「早。」

「早安。」

「你很早來。」

「嗯!我很早就來了,被你發現了。」

帕吉魯笑得燦爛,他的省話,她的懂。帕吉魯出汗的臉沾滿了灰燼,用手一抹便暈黑,尤其是眼眶周圍都弄糊了。古阿霞安靜地看他吃,好時光是這樣,說什麼話都會打破。飯糰里的味噌是生的,熱白飯能轉韻成恬淡滋味,吃了臉上洋溢笑。他吃了三顆,口袋裡揣了兩顆,然後上工去辟開防火線。清晨露水重是撲火的最佳時機,日出後大地乾燥只能消極地開闢火巷堵住,最高原則是不要出人命。

帕吉魯走了幾步後,她喊住了他,靜看了十秒鐘,才勉強擠出稍有溫度的話:「萬事小心,我明天帶青草茶來。」

「要晚。」

「嗯!我會睡晚點再上來!」

太陽漸漸爬上天,照耀在灰茫大地,一個山下來的小姑娘走過森林小徑,穿過嬌兮兮蕨草,看起來有心事,她交錯而行的紅雨鞋迸出澤光,終於消失在莫名之中。

帕吉魯看小姑娘,看得失神,這才收起火拍,追上移動的人群尾巴往兩座山外移動。在人造的檜木混合林,一百多人正拿美式雙頭斧清出更寬的防火線,每人的臉灰黑,發出吆喝,樹木折倒的聲響不亞於火燒爆裂。這條6公尺寬的防火線從稜線往山下蜿蜒,防火線廊道雜生了矮芒與杜鵑,兩旁種有葉片飽含水分的木荷或昆蘭樹,後者由人工栽植而能有效地圍堵泛濫的火勢。帕吉魯發現,木荷族群深入到檜木混合林,綿延到未知之境。

這時一架 F104戰鬥機例行每日的從高空偵照火勢,轟隆隆響。帕吉魯放下斧頭,從雲層找飛機,太高了,天空灰撲撲,他思忖,如果這時候有一張此地的秋冬空照圖,必能觀察到一條純白路徑,那是樹冠開滿白花的木荷家族的遷徙傑作。樹種可能是季風吹走種子,成批地遷徙到他處。因為木荷的種子又小又扁,像小耳朵,能飛翔。

帕吉魯脫離了忙碌的人群,循著木荷走,樹跡有時間斷,有時零星,經過坎坷的爬坡路途,一小時後他來到一塊有百來株的木荷純林,他從未看過這麼多木荷,「大家好,小耳朵樹們,我來看你們家屋頂。」

他躺下來,看天空,想像深冬時這片開白花的樹如何在風中會斷頭似的整朵落下。他的淚落下,整朵整朵地落,有種荒涼滑過臉,滑向心坎,濕潤了記憶深處。他感到媽媽真的離開了。

古阿霞回去山莊就燉了青草茶,冷了灌入玻璃瓶,放入水桶冰鎮。六月的水特別沁,特別酥,有股流經秘境後的野薑花芬芳,幾個裝茶的玻璃罐在不斷注水的桶子里擠得叮噹響。她忙山莊的活,森林大火之後來了大官們視察災情,災情重得借酒澆愁,杯盤狼藉令人忙。她忙累了,聽到桶里的玻璃罐磕響,偶然,清脆如風鈴,三兩次的,淡淡渺渺,可是存心去看那幾罐傢伙在水裡磨蹭,也只有磨蹭,沒聲沒響。

隔天早上,古阿霞把冰茶灌進了紅膠殼水銀膽的保溫瓶,塞了才從剛上山的攤販買來的碎冰,追上九點火車,每升高200公尺打開瓶塞透氣,她曾經沒這樣做而讓瓶塞在半途被瓶內壓力擠出來,結果一傾斜就倒光了飲料。

火車轉了八個峭壁彎,大山近了,大火也近了,空氣中越來越濃的煙塵。古阿霞走下車,順著土徑,一腳高、一腳低走,穿過六天前的火場,大火堅壁清野地帶走了萬物,剩下幾棵樹木骨架。古阿霞看見了什麼似的,她脫離山徑,走進火場深處的稜線邊,兩株昂然的木荷矗立在焦黑戰場,樹榦是一根瘦長湮鬱的樣子,葉子捲曲,抽新芽了,她折了樹枝卻讓傷口泌出芬芳的樹液,像憋了好久的淚落下。木荷樹活著,她心想,這不就是《聖經》描述的橄欖樹?無論歷經戰爭、洪水與祝融大火之後,再怎麼節節疤疤的生命,也會即刻生機地竄苗。

她把樹枝放進口袋,爬上山巔,眼前的十座山黑禿禿,大地同樣疲透了。古阿霞卻發出微笑,不遠處的山腰,她看見帕吉魯帶著一群小孩子走來,他們揮手跑來,穿過對向扛著斧頭或掃刀要去砍防火線的工人。

「我在這裡。」古阿霞大喊,白喊了,黃狗跑到了她跟前。

「快,救火員來了。」為首的趙旻衝來,其餘人跟來,帕吉魯牽著小墨汁殿後。

這下完了,古阿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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