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我願永遠為你講故事

凌晨一點半,無風,雪未歇,世界沉澱在冷白之中。

帳內的水氣在棚頂凝成水,滴落在汽化燈,噗一聲,熱燈殼發出躁爆聲,一股霧氣消散。

帕吉魯狀況不好,臉色發黑,呼吸與心跳急速,幾乎陷入了昏迷與意識不清。素芳姨摸著他的頭,磨蹭在額角一道癒合二十餘年的淡疤——他那時得知文老師離開後,窩在校園的銀杏樹上十天,不吃東西,只伸長舌頭舔葉上的晨露,直到力竭摔下,額角血流如注,讓素芳姨以為要失去這孩子——現在,她知道,帕吉魯陷入更嚴重的狀況,高山症並發的腦水腫與肺水腫,將使這大孩子在自己懷中死去。

「他的呼吸會越來越難,然後,停了。」素芳姨慎重說,「現在要馬上下山去,只有降低高度,才能使高山症緩和。」

「天氣不好,出去,很容易掉溫度。我不走了,只能躺在這裡休息。」趙天民趴在角落療傷,身上裹著乾淨衣服撕成的布條。

噗一聲,燈殼上的霧氣冒散,在帳篷上投射出小小的暈影。

「天氣永遠不好,天明後路會更糟,太陽出來雪融,很泥濘。而且他沒辦法等到明天,」素芳姨說,「我去找馬海一起走。」

「我哪也去不了。」趙天民又說。

古阿霞緊握帕吉魯的手祈禱。這是她最想做的,祈求天父靠近,給予自信與勇敢,好面對接下來的挑戰。十分鐘後,素芳姨帶著馬海、蔡明台回來,花了點錢請兩個工人幫忙。最後布魯瓦帶小原住民入隊。離開前,素芳姨把身子彎到帕吉魯胸前,輕拍面頰,喚醒他,跟他說話。她說,他們將要回到有溫暖火塘的菊港山莊,燒著松炭,喝熱乎乎的熊牌蜂蜜茶,陽光會爬過榻榻米那已經磨得沒有毛細孔的稻織席面,反射光芒,塵埃跳涌,你可以把腳晾在二樓外推的窗檯外,看著溪谷雲影。

帕吉魯淡淡地呻吟,不知是回應,抑或不自主的夢囈。他正用盡氣力要回到現實,但陷入肺水腫的呼吸里空轉,腦袋混沌。

「阿霞在這,這是她的手,」素芳姨把古阿霞的手緊搭在帕吉魯手中,「她陪你一起回山莊。」

「還有校園的銀杏變黃了,等我們回去打招呼。」古阿霞緊握帕吉魯毫無響應的手,感到有什麼正一點一滴被沒收了,她會緊緊握著這隻手,直到他深情回應。

「不斷跟他說話,讓他聽到你的聲音,他會努力保持清醒。」素芳姨轉頭對古阿霞交代。

古阿霞滿滿地點頭,她不會的太多了,動嘴卻滿厲害。之後,素芳姨把帕吉魯背上,粗繩綁牢,用紅披風裹緊,由一群人護著北走,他們預計天亮前要抵達最近的醫護點七星崗伐木站。

深夜裡,雪花飄落,天空不見底,四周都是黑嚴嚴看不到邊陲,能理解的視野只限一盞燈範圍。使用擔架根本不行,大部分山路狹小,要麼斷木橫阻,要麼是箭竹草坡被長年雨水掘深的小徑,輪流背是最好的。主力背手是素芳姨,論體力、腳力與爬山技巧,非她莫屬,其他人輪流托著帕吉魯的屁股,好減輕素芳姨的重擔。蔡明台先到前頭尋路,遇到岔路便舉燈,鵠立指引,生怕走錯路的代價是迷失在疊疊嶂嶂的山林。

夜裡沒有遠山為憑,不知道走到哪,走多遠,古阿霞感到黑夜紛紜,只剩大家沉重的呼吸與腳步雜沓。她握著帕吉魯的手,努力跟他說話,渴望響應,可是他陷入某種沒辦法理解的暈沉世界。一路上,除了古阿霞費盡口舌講話,大家不再言語,不再互勉,只想走出這沒渣沒框的黑暗,渴望文明的燈光與味道。最大的挑戰是背70餘公斤的帕吉魯。工人在崎嶇山路背走,只消兩分鐘,喘得一肚子廢氣,素芳姨卻走上半小時不停歇。

古阿霞擔心素芳姨的體力透支,缺了她,斷了支柱,幾度勸她休息卻沒得到響應。她隨即理解,這是一位母親在曠野中盡此生最大的努力帶領兒子擺脫撒旦的追逐。在七彩湖南方2公里的稜線上,一片冷杉下,雪凝在樹根,害素芳姨摔倒了,踉蹌地往陡坡栽下去,留下了淡淡的哀號餘音。

正當大夥還沒回神時,有人從隊伍尾巴走過來,半途搶了馬海手上的燈,往斜坡一邊走一邊用屁股滑去。下去的是趙天民。古阿霞一怔,眼眶溫熱。他不是嚷嚷著天冷躲在帳篷療傷,怎麼悶不吭聲跟來了?怎麼又油爆蔥花似火辣辣地衝下去救人?

趙天民在下頭逗留約兩分鐘,手腳利索地把帕吉魯「倒背」上來。這背法頗怪,把帕吉魯的屁股懸在腦後肩,手抓住他兩條腿,這能使重心往上移以便快速爬坡。趙天民把人背上了稜線,繼續彎著腰,一路往北快走。這樣在雪地馱人挺累的,起初是寒冷侵襲膝關節與脊髓而酸痛,繼而是剝皮的傷口滲血,布條子浸潤在血紅中。趙天民直喘氣,說逃跑這件事習慣了,當年日本兵與國民黨士兵用子彈咻咻追來,比現在北風還緊,他們撤退時就是這樣頂著弟兄逃,逃個十幾公里都不成問題,他行的。他走得背上血澇,傷口的組織液與流血把屁股弄濕了。他堅持走,那是給古阿霞贖罪,把她的男人扛下山,不這樣他會過意不去。

「我來,你休息一下?」素芳姨問。

趙天民不依,卯起勁地往小徑小跑。眾人覺得他瘋了,哪有這種走法,追了十分鐘,只見趙天民倚著一棵台灣冷杉,激烈發抖說:「行了。」他把帕吉魯交給素芳姨之後,人就呼嚕坐地上,揮手說:「走吧!別管我了。」

「不行,放你在這,熬不過明天。」素芳姨很清楚,寒夜落雪,沒有禦寒之物,放個受傷的人在荒野只有死路。

「行,你們先走,我待會趕上去。」

「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叫你們先走。」

「我扶你起來,一起走吧!」古阿霞說,「你一直是我們的朋友,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下去。」

「真的?」溫熱從趙天民刺痛的背部衝到了腦門,他悠悠說,「行,不過你要把故事講完。」

漫長路上,古阿霞捏著帕吉魯的手,給他說故事,化身為《天方夜譚》里講一千零一夜的少女山魯佐德,只為拯救她的男人。她拚命說,想把帕吉魯揪出那暈魅的夢境。她拚命說,嘴皮在冽削的北風裡皸裂流血,上坡時臉頰被毒草「咬人貓」的尖銳焮毛扎到,浮腫疼痛也沒有打消她說下去。而偷跟在隊伍後頭的趙天民,耳朵也挺尖,把她講的惦記,越聽越迷,要古阿霞說下去。

「說到哪了?」古阿霞思忖,她握起帕吉魯的手。

她從到台南找文老師說起,在台南亂葬崗找到文老師留下的一堆書,如果用腳踏車載書,從來時路翻越中央山脈,絕對是苦活。他們繞過北台灣回花蓮,一路上在找教堂打尖,她習慣選基督教布教所。帕吉魯問,為什麼不住基督的哥哥家(天主教)。那是她的習慣,並沒有非得這樣。她教他怎麼分辨台灣基督教堂與天主教堂,免得他找錯了:天主教教堂比較高聳,常見彩繪玻璃,十字架四邊都有小花邊;基督教反之,尤其十字架不會出現受難的耶穌雕像,因為基督徒相信耶穌已復活。

結果,捅了大簍子,他們有一次住在嘉義的某教堂,牧師無意間吐露聖壇牆上的十字架是自中東進口,材質是建造挪亞方舟的「歌斐木」。半夜,帕吉魯偷爬起來,攀上那副3公尺大的十字架研究。這嚇壞一位常住教會、半夜心感聖靈而出來禱告的姊妹,看見十字架「多」了耶穌聖體。她閉眼尖叫,張眼看,十字架已空,因為帕吉魯趁機跳下來藏在佈道台了。這件事鬧得很大,第二天湧入更多人來瞻仰十字架。

古阿霞說,她氣得說不出話,這分明是帕吉魯搞鬼。他不承認。於是,她懲罰性地不幫助他推那台載滿書與伐木箱的腳踏車。帕吉魯牽車四十幾公里,到了彰化,隨便找個教堂,倒下休息,古阿霞說這是天主教堂,她不住。等她吃完晚餐回來,卻發生大事,原來有個頑皮的小孩在累得攤手睡去的帕吉魯四周畫上十字架,像是耶穌殉難,幾個教友跑來瞧,看見腳踏車上堆滿物品,車頭掛十字架。他們從緘默的帕吉魯身上問不出答案,猜測他在「苦路」修行——這是耶路撒冷西北方的安東尼堡到加爾瓦略山之間的蹇路,耶穌曾背沉重的十字架走過——帕吉魯累得點頭,像是說你說對了。於是教友在第二天響應,有人幫忙背書,有人背十字架前導,一群人浩浩蕩蕩送到台北為止。他們最後繞過北台灣,坐船回花蓮。

「我在船上吐暈了,直到有人幫我擠青春痘才痛醒來,花蓮到了。」古阿霞捉著帕吉魯的癱軟的手,說,「我聞到花蓮的味道。」

笑聲四起,布魯瓦笑得很兇,大家猛嗅花蓮空氣,只有鼻涕蟲窸窣爬過鼻腔的聲音。沉默了兩分鐘仍無人說話,趙天民吵著要古阿霞繼續說下去。

古阿霞會說下去,這些故事不是為大家講,是為帕吉魯。

她說,她曾有一段流沙生活,那是在花蓮中華路旁的小巷裡頭,平日在餐廳幫忙,其餘時間躲在梯間下的倉庫讀書,她有三本借書證,兩本用別人名字辦理,每兩個月便寫滿了借書證記錄。她在鎢絲燈光下,讀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