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咒讖森林與浪胖

半夜三點,微雨不斷,寧靜的菊港山莊客廳發出驚人的鞭炮聲,廚房不久燒了起來。大家慌亂地從樓上跑下來,火勢、濃煙與救災的人亂成一團。林場消防也出動了,推出二戰時期的人力消防車,費力推過鐵道,那時的火勢被控制得差不多了,最後消防隊往屋頂投了兩顆石灰水玻璃消防彈,熄滅高處的火焰。這場半夜的火災終於撲滅了。

失火之際古阿霞做了古怪的夢,夢裡她光著身體,在數百人看的舞台上,一句歌詞也唱不出來。然後,她忽然驚醒。帕吉魯衝進房間緊張得喊火火火火,把搞不清楚的她拉下床,拖下又陡又窄的樓梯。古阿霞這才醒過來,不是忙著逃,而是忙著救火。用防火沙與水桶救完火,她爬回床,把濕答答的衣服換掉,換上乾淨的衣服睡覺,第二天下床,右腳忍不住抗議似的疼痛。她從腳板拔出一根剩一小截的生鏽鐵釘,那是昨晚救火心急的證物。她拐著腳下樓,拿出藥箱上藥。客廳聚了不少人,榻榻米與窗檯有層昨晚火災留下的塵灰,山地警察對莊主馬海剛做完筆錄,言明會抓到縱火的人。

警察才走,馬海抱怨連連:「這案子擱很久了,先前被人家丟豬頭殼,丟動物屍,接著放火,我看下次……」他怕說下去是詛咒自己。

清晨趕回來的蔡明台說:「有人會被殺嗎?」

「亂說。」

「至少,我幫你說出心裡的話了。」

馬海斜了一眼,說:「我看你的皮也要繃緊一點,那件48林班地砍伐,你遲早會遇到麻煩的。」

蔡明台承認,砍伐「咒讖樹林」遇到些「意外」,不是麻煩,他認為這是工人不小心引起的,跟詛咒與外人刻意破壞無關。他比較擔心菊港山莊,這是木造建築,又位在村子裡,只要誰丟煙蒂,肯定當棺材燒了。他估計得花上萬元才能修復餐廳,得拆掉已燒成炭骨的廚房,以目前山莊經濟來說是大失血。

馬海站起身,幫古阿霞檢查腳傷,說:「將就好了。」

古阿霞睜大眼說:「將就?怎麼可以。」

馬海連忙解釋,他的意思是修復山莊,將就點,不用太費工。他說,當初建立山莊是依照木頭特性,比如冷杉與紅檜適合做抽屜,衣服放久也不會染黃,紅檜能耐潮、防蟻。亞杉防腐又耐水,做成浴室地板或水桶都好。紅豆杉的材質細,能當裝飾雕刻。但是說到當建材,還是扁柏是王中之王。馬海又說,樹木砍下來之後,沒有死掉,只是進入了長時間的休眠,非常長,直到腐爛。原木也不能馬上當建材,必須陰乾一陣子,等裡頭的水分排得差不多才開剖。胴剖與刨光的木頭,看似平滑,其實裡面可是充滿蜂巢孔隙的結構細胞,這是木材會呼吸的秘密。

馬海又說,木材會依照天氣變化而呼吸。天氣乾燥時,窗戶與抽屜比較好拉動,這是木材的毛細孔把空氣與水氣排出來,干縮了,可是木桶與木槽浴室就糟了,會漏水了。到了夏天或山上起霧時,空氣潮濕,窗戶常卡死,脾氣很拗的樣子,這是因為木材膨脹了。可是,同間房子常有不同事發生,比如夏天時,南方向陽的窗戶受熱膨脹難關,向北的卻簡單多了。

「不過,你會發現,菊港山莊的窗戶都沒這問題。」馬海說。

「每扇窗都很好關。我以為在窗溝塗多點蜂蠟就行了,」古阿霞倒是想起山莊的木構問題不大,「難道是把木頭上漆,黏死毛細孔。」

「這樣也行,得常上漆,落漆了就壞了,不過要是天天曬到日頭,木材的變化大,上漆也沒用。」

「這我就不懂了。」

馬海說,木板一曬,會出現兩邊往中間翹、閩南語的「笑」(瓦翹),或兩端往中間卷的「翹頭」,甚至扭轉的「揣(tsuainn)」,這幾種狀況最常出現在含油脂低的闊葉木。相較之下,扁柏的材質安定,軟硬適中,但是經過長時間曝晒,也是沒擋頭。建築山莊之初,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個方位的建材都取自每個山位的檜材。比如南方窗材,取自山南常受日照的扁柏;北方建材,取自山北較陰的紅檜。如此呀!整棟建築處在安定的休眠狀態,永遠瀰漫芬芳。而且,某些樑柱與下層地板,用傳音與共振效果好的雲杉,能傳遞腳步聲,趕走老鼠與白蟻。

「確實很費工,這麼美好的建築,遇到火就完了。」古阿霞說。

「是燒錢,山莊可是錢糊上去,」馬海說,「現在沒有錢了,廚房將就修一修,也不用照老方法了。」

蔡明台說:「說不定有個王八蛋還沒等你修好,又放火燒了。」

「你這烏鴉嘴,都是你害的,還有心情說。」

「我只是在這付錢租房間,你大不了可以不租我。」

「正好,你這瘟神,不住最好。」

「瘟神是誰?好吧!瘟神是我。那你把劉政光抓出來問問,我是瘟神,他是火神,走到哪都著火。要是我走,他要不要走?」

兩人你來我往,帶著火藥味。古阿霞聽不出帕吉魯在這之間有何問題,開口追問。蔡明台與馬海安靜一會兒,說他沒問題,然後又吵起來。馬海要蔡明台出廚房重建的錢。蔡明台說這不干他的事,他沒錢。古阿霞搞不懂那些爭執的背後細節,她只聽懂,一向被外界認為有錢的蔡明台老是說自己窮,花光了家當開發的咒讖樹林目前從外圍不值錢的二級木砍伐起。至於山莊也是慘淡經營,要挪出錢修廚房,簡直比逼馬海從扁柏擠出油脂來還困難。

兩人最後氣呼呼地指責對方,你怒氣那麼沖,山莊會燒光光。

修復菊港山莊,最後是靠小學生之手。

帕吉魯帶著小學生,從空教室搬出木材。木材是學校重建時拆下來的堪用廢材,現在拿來修復山莊廚房。小學生們非常認真地工作,視為一門學習課,因為他們花了兩天在黑板畫下的草圖,讓監工帕吉魯點頭了,照單全收。三位學生扛出那根曾經是走廊下的舊柱子,上頭有幾條恐怖的指甲痕,他們認為是被逼瘋的學生留下的傑作,應該立在校門,讓進來的凶老師有所警惕。

「是熊留下來的。」古阿霞轉達了帕吉魯的意思。

「那是被凶老師逼瘋的黑熊。」趙旻當下說。

「會嗎?」

「不然是被校長逼瘋的老師乾的,瘋子不凶,但更可怕。」

帕吉魯在一旁笑起來。趙坤也贊同,摸摸表弟趙旻的後腦勺說,「你將來是當老闆的料」,然後把那根柱子放在自己肩上,說這工作他來就好,大老闆將來事業有成不忘分杯羹給他。

古阿霞指著柱子上又深又長的爪痕,轉達了帕吉魯的解釋,這隻熊可能是上樑去偷屋檐下的蜂巢,才留下指痕。

「他不是啞巴叔叔嗎?怎麼長出舌頭了?」一個小學生髮覺帕吉魯突然對古阿霞說話了。

「他不是啞巴啦!」古阿霞說,「只是舌頭會認人。」

「所以他會講話,我以為他是啞巴。」

「你很幸福,他會跟你講話。我爸爸從來不跟我媽媽說話,都叫我傳話,他說,喂!叫你媽煮飯,叫你媽去買花生米。」

「謝謝。」

「你親過他嗎?」有人一問,其他人起鬨了。

古阿霞的眉頭微皺,這些小鬼老愛問些有的沒的,要是答得不好,他們會打蛇上棍,越問越糟。她說:「要我回答很簡單,就怕講了你們不相信。因為,要是我說有嘛!我也說不上口;我說沒有嘛!你們又不相信。」

「到底有沒有?」

「問他呀!這種問題問男生最清楚了。」古阿霞把責任推給了帕吉魯,讓小學生們都氣結。

古阿霞向來關心小學生與帕吉魯的互動。自從學校復建後,回到學校的帕吉魯不可能回到課桌,他的屁股搭到椅子就短路,腦袋瓜冒火花。於是,他的課堂在操場,他會木工,會修桌椅,順道開了木工課教小朋友敲敲打打,帶著大家在黑板畫下山莊廚房的修復草圖,然後花了十天建好。所有人認出那是童話里的陰森城堡,煙囪像刷子的木柄,馬海要是看過草圖,絕對不讓小朋友在他家後院蓋了一個放刷子的大馬桶。

帕吉魯還有個課也挺受歡迎的,叫「發獃課」。他喜歡發獃,就帶學生們去發獃,大家找個學校某處,圖個位置坐下,讓聒噪的身體在地表找到了安頓的插座,接上地氣,灌進大自然的靈氣。發獃沒這麼簡單,不能跟別人玩,不能跟別人說話,只能自己跟自己相處,自己跟自己的孤單、憤怒與無聊相處,最後不是待不住,就是睡著了。

帕吉魯解釋,發獃不是想東想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比較有建設性的發獃是獨處,聆聽並分辨出周遭二十種以上的聲音,直到100公尺外的微音也能入耳。發獃也可以做些事,比如:跟蹤一隻螞蟻在草坪上10公尺的路徑,即使混在上百隻的螞蟻隊伍中,也能清楚找到它;沒有兩片落下的槭葉有相同的蟲孔、色暈與大小,想辦法在兩小時內找出最相似的;或算出一片樹葉的葉脈有幾道分岔,算出風中搖擺的銀杏葉,算出從樹榦到最高處的樹枝總共分岔了幾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