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前往翠池之路

登山隊沿中央山脈稜線前進,預計一個月,前往雪山翠池祈願,祝福素芳姨的攀登聖母峰計畫順利。首先,他們先坐火車前往一個神秘的高山草原車站。

火車過了七星崗伐木站,往北駛,滑進空曠連綿的大山,貼著稜線前進。布魯瓦長老有些激動,古阿霞也是,他們從推擠的雲縫間眺望壯麗的大山。這條34公里的鐵道沿中央山脈稜線的下緣前進,創造台灣鐵道奇蹟,花了十年建造,決定這鐵路高度是砍伐的經濟植物——鐵杉,海拔2600公尺是鐵杉生長的最高終止線。

她沿途所見是風華不再的景象。既是伐木業沒落,也是原始森林不再的再造林。就如同大部分的台灣人,古阿霞不曉得這些砍下的鐵杉,因為具有長纖維的特性適合製成紙漿,承擔了他們每日報紙與書籍的責任,甚至製成衛生紙服侍大家的屁股。

再過兩小時車程才抵達終站。這個前往雪山翠池的祈福隊伍,心跳紮實,像背包里的罐頭在高山壓力減緩下的膨脹聲響。傍晚時,火車駛出箭竹林,來到蒼綠平緩的草坡,矗立一株五百年來被強風與積雪壓斜枝丫的玉山圓柏。樹上掛了燈,映著樹下火紅羽葉的巒大花楸與高山杜鵑叢,一座荒廢站台,一片草原,一個人,一隻狗,兩個影子在那。

這是高山鐵路的終點站,和起站一樣,也叫摩里沙卡。

等在那的是五天前提早出發的帕吉魯。

古阿霞覺得他真美,那燈下守候的樣子。

這個台灣的最高火車站,位在海拔2682公尺的草原邊緣,地點靠近著名的安東軍山。站牌頹圮,生鏽的鐵軌堙埋在草堆,站台被風雨浸蝕,玉山圓柏的西半部遭登山客砍下當柴火。在車站住一晚,山風很激烈,激烈的還有星光掛在圓柏樹梢放光,連夢都是亮的。

這個車站的設立是紀念築路殉難者,三個日本人與十個台灣人。傳說也挺恐怖的,鐵路剛完成時,黃昏時的運材車經過,駕駛回頭會看見一群鬼魂從山坡或草叢跑出來,跪在鐵軌幫忙敲敲打打,忙於未竟的志業,而不知魂已斷。於是建造了終站,設立石碑,告訴歷年來的十三位亡者,工程結束,慰藉亡靈,不用出來幹活了。

「關於鬼魂,應該是誤會,才多了個浪漫美麗的車站。」素芳姨說。這個話題再次被提是第二天他們在修復車站時,用帶來的油漆把車站漆成藍色,站牌修復,字體重描。

「哪裡看得出來?」古阿霞問。

「那些跪在鐵軌旁敲敲打打的不是鬼魂,是水鹿。剛好是傍晚之際,火車經過,水鹿才跑過來了。」

趙坤也跟過來登山,問:「水鹿是抗議火車經過很吵嗎?」

「相傳是在黃昏之後看到鬼,跟在火車後頭,駕駛當然嚇著。不過,那是水鹿出來活動的時段,它們跑到軌道邊吃東西,才被誤會為鬼魂。」

「鐵軌旁有什麼好吃?難道跑來磨牙?」趙坤笑起來。

「沙子。」

素芳姨為了揭開鬼魂傳說,下山到林務局查看那幾年的出材量,發現某幾年砍伐鐵路沿線的鐵杉材積激增,工人換成5英寸的流籠鋼索,每輛火車的載重量勢必增加,好減少往返次數的成本。火車空車上山還好,下山有問題,遇到陡坡或轉彎處得煞車,這時後頭的十輛滿載原木的車板雖然也啟動剎車,但是仍往前擠。這問題原本就有解決方式,火車上坡或下坡時,從沙管不斷撒沙,增加鐵軌與鐵輪子之間的摩擦力。如果載重大,得採用顆粒更大的海沙,取代較小的溪沙。海沙有鹽分,火車經過時,水鹿便跑出來舔食。

「這火車站的建立,是水鹿的功勞了,應該叫水鹿站。」古阿霞說。

「水鹿站,跟它說再見了。這地方太偏僻了,你們第一次來,也可能最後一次來,」素芳姨說,「走吧!我們要出發往雪山了。」

對古阿霞來說,這趟旅程充滿了浪漫遐思,但是剛過半天,她改觀了。

主要是遭逢龐大密生的竹林。這種竹子叫玉山箭竹,根脈很深,分泌微量毒素讓同個地盤的其他植物退讓,它們在鐵杉林與台灣杉樹下的莖高約3公尺,如海浪洶湧,教人鬼打牆找不到出路,這讓古阿霞他們吃足了苦頭。押隊的人也很慘,前頭的人才走過,被推開的竹子狠狠甩來,正中後者的臉。

黃狗倒是一派輕鬆,到處亂竄。竹林底下到處是四通八達的獸徑,黃狗跑下去,又跑回來。有一回,它從山豬大馬路跑出來,嘴上叼只金翼白眉。這種褐身雜藍羽的鳥不怕人,最後淪為狗牙下的悲劇。帕吉魯拍了一下狗腦勺,把鳥屍扔了,走在後頭的布魯瓦撿起來放口袋。過了半小時,浪胖叼回了酒紅朱雀,布魯瓦照樣撿起鳥屍放口袋。如此幾回,黃狗咬死八隻鳥。古阿霞動怒了,這些鳥湊起來的肉,都沒有昨天晚上塞在牙縫的豬肉屑來得多,亂咬幹嗎!正要賞它一記爆栗,它啪啦地吐下鳥屍,跑了。

到了傍晚,他們屯紮在一座山頭邊的小水池旁,營地是鬆軟的乾草。水取自快乾涸的小池子,深褐濃稠,與其說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費咖啡,不如說是取自山豬與水鹿的廁所。古阿霞哪敢使用,但是髒水池是附近唯一的寶貴水源。

向來沉默如樹的布魯瓦,拿出口袋的八隻鳥,去毛,烤起來吃。大自然的經驗告訴他,這些食物不能浪費。

這時候,黃狗再度回到大家的視野,挑著眉,搖尾,一副好孩子模樣,嘴裡還叼只巨嘴烏鴉。

古阿霞氣炸,起身臭罵時,始終沉默的布魯瓦跳起來,喊:「好。」

這把大家都嚇到了,轉頭看著布魯瓦召喚黃狗,撫摸下頸,拿下那隻頸部被咬傷的烏鴉。布魯瓦扭斷烏鴉頸,終結它的痛苦。

「這好狗,我想養,卻沒機會。」布魯瓦說,「它叫什麼?」

「浪胖。」古阿霞說。

「哪來的?」

古阿霞搭不上,她確實沒有想過黃狗從哪來的,不就是誰家生了一窩就拿一隻來養。她看著帕吉魯。帕吉魯看著素芳姨。

「烏妹浪胖山撿來的。」素芳姨說。

烏妹浪胖山位在中央山脈七彩湖的南方,高約3000公尺,山容與視野都不出色。素芳姨說,八年前,登山經過,看到一隻幼犬,樣子挺可愛,眼睛眯著,抖著尾巴與身體。她在附近遍尋不到母狗,帶小狗回山莊養。大家聽了都覺得不可思議,一來,台灣超過3000公尺的山將近二百七十座,取名的方式不一,有的因為地形,有的因為附近原住民部落而得名,有的來自原住民語或日語的音譯,怎會有「烏妹浪胖山」如此令人想得頭髮打結的怪名?二來的疑惑才是焦點,高山孤寒,沒有食物、沒有住戶,鳥不拉嘰的地方,不可能出現小狗。

「它是燒焦的『瑞克利』想要生下來的小孩子。」布魯瓦說,他無法用國語精準說出那種動物,只好摻雜太魯閣語。

「瑞克利?」

「高砂豹。」布魯瓦用日語說,然後又用國語解釋,「一種地上跑的黃斑皮毛的影子。」

「雲豹。」素芳姨說。

布魯瓦深深著迷某個神話。他說,傳說中,雲豹有三座山的地盤,卻因為疾病、天譴或中毒而陸續消失,有隻好不容易才懷孕的雲豹媽媽,被雷擊與森林大火弄壞身體,拐著腳步,走出三座山外求救,沒有找到任何的同類幫忙。雲豹媽媽走不下去了,她沒有太多力氣,而且瞎了一隻眼,兩隻腳骨折,她會在三天內死去,身體這房子沒辦法養小孩子直到出門。她決定找黑熊幫忙。她把最後一個眼睛給了烏鴉,牙齒全給了虎頭蜂們。所以烏鴉很黑,視力很好,帶雲豹媽媽找到藏起來的黑熊。屁股有了尖牙齒的虎頭蜂去叮黑熊,激怒它。黑熊很生氣,張開嘴大吼,雲豹媽媽這時跳進那張嘴巴里。她犧牲了,也把自己的孩子放進了黑熊的屋子裡養。直到有一天,黑熊發現家裡多住了雲豹的孩子,用銳利的指甲割開肚子,把小雲豹扔到高山,要餓死它。

「這故事,對雲豹媽媽或黑熊來說,都很殘忍。」古阿霞說。

「只有人才會覺得殘忍與慈愛,對雲豹媽媽來說,這是小孩子活下去的機會。對黑熊來說也是,房子給雲豹的孩子住,就沒位置給自己的小孩住了。」

「雲豹的小孩,生出來怎麼變成狗?」趙坤還是用現實的觀點。

「黑熊提早拿出了雲豹的小孩,變成了狗。這種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有雲豹的靈魂,它有力氣,夠安靜,又跑得快。」

「看不出你夠屌,吼兩聲來給大家瞧瞧。」趙坤對黃狗說。

布魯瓦很希望擁有這樣的一隻獵狗,雲豹的後代,安靜的時候像蕨類,行動的時候像虎頭蜂。他詢問,這隻狗受傷之後,就從來沒有幫它配種嗎?如果配種成功,他希望能有一隻黃狗的後代。

帕吉魯非常佩服布魯瓦的眼力與判斷力,看得出黃狗受傷過。黃狗兩歲時,某天在野外,跟100多公斤的大山豬衝撞。山豬衝過來,黃狗閃開,毫不猶豫追上去咬,兩隻動物殺成一團風,只聽聞彼此兇狠的叫聲。黃狗無論體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