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河流帶來的黑熊姑娘

十月,蘋果成熟了,學校成立,趙坤回到學校擔任半年校工,小墨汁也下山讀書,住在菊港山莊。古阿霞原以為生活應該清淡如蛾藍天空的日子,慢慢陷入了危機與殺機,覺得唱歌不再是享受了。

首先是王佩芬,老是跟古阿霞抱怨她的身體有個惡魔,慢慢啃食她的腳趾甲、腳踝、大腿與胸部,最後嚙食大腦。王佩芬也越來越怕黑,在山莊規定的時間熄燈後,她不禁打冷戰,嘴裡發出無奈,她不喜歡煤燈或蠟燭,抱怨僻村沒有電就會一步步陷入毀滅。她向古阿霞詢問,有沒有神父可以免費幫她驅魔。古阿霞說,她沒看過神父或牧師從事驅魔,不過她可以祈禱,祈求天父趕走王佩芬的心魔撒旦。王佩芬只要是免費的都行,然後閉上眼,讓古阿霞一手拿《聖經》與十字架,一手放在她額頭禱告。

「手要放這裡。」她把古阿霞的手抓下來,放在下巴,然後又移到鎖骨、胸部、胃部,直到停在丹田才說,「我覺得惡魔在咬這裡。」

古阿霞繼續祈禱,直到王佩芬不耐煩地說:「行了,有效了,我想大便,去廁所把惡魔拉出來了,我們改天再來。」

改天之後,王佩芬逢人便說古阿霞信得不虔誠,免費的驅魔沒用,寧願花點錢找不是神棍的道士。她也抱怨,看見山莊內有恐怖的幽靈移動,一下子在廚房鬼鬼祟祟覓食,一下子縮在雨淋板縫隙窺人,一下子在被煙熏得發亮的軒桁之間亂跑,到處有腐敗的味道。

被念煩的馬莊主沒好氣地說:「我也看到了,那是老鼠,丟幾包老鼠藥就可以驅魔了。」

古阿霞在某天傍晚時,覺得王佩芬說對了,空氣中瀰漫臭味,某種混合死亡與羞辱的瓦斯味很嗆鼻,從清朗的天空傳下來,讓人無法安靜下來。在學校打雜的趙坤下班了,從山莊側梯爬上去檢查。小墨汁認為這剝奪了她練習爬集材柱上燈的好機會,很不高興,不過她隨後慶幸自己沒爬上去。趙坤在屋頂看見五隻腫脹的鼬獾屍體,流動白蛆與屍水。他把屍體裝進麻布袋,用石灰消毒,這搞得他又累又酸,把沒綁緊的屍袋從三樓高的屋頂扔下來時爆開,把樓下圍觀而不願走的村人全趕走了。被屍水濺到的王佩芬大哭,花了好幾天刷身體,也氣得好幾天不說話。馬莊主則拍拍趙坤的肩膀,稱讚他斬除了長舌婦們。

晚上的伐木工聚會時間,他們圍著山莊的火塘,現出原形——枯燥無味,靈療戒酒會那樣低頭懺悔在一起。但是喝了點酒,隨即開啟「菜市場模式」,彼此長舌起來,「這又是警告,跟上次放剝皮豬頭一樣。」一個伐木工針對丟屍體發表意見。這些男人喝越多,話題也越深,幾乎可以把痔瘡掀給人看,或表演用電鋸機油來炸番薯條配酒的絕活。所以,當晚上九點發電機停火熄燈,王佩芬照例的小小的尖叫聲之後,假裝在櫃檯看書的古阿霞可以聽到更多內幕。

到了十點,她聽到他們不斷繞著關鍵詞「咒讖樹林」。山莊的金主蔡明台取得了「咒讖樹林」的開發權,從外圍的森林,逐步往那片被詛咒的森林開發,也因為這樣,引起了其他苦力頭或權力者的不滿,利益談不攏,把死貓死狗丟到山莊抗議。不過,馬莊主極力否認蔡明台是山莊的一分子,強調他只是長期住戶而已。

古阿霞想繼續聽下去,卻第五次被小墨汁打斷了。小墨汁執意在睡前去下燈,來來回回被阻擋,最後趁隙跑出門。古阿霞追上去,緊抓住了女孩的手,不讓她爬上二十幾公尺的集材柱。上燈、下燈是古阿霞的責任,只要她在山莊,這件活就該她來做。

「我來一次就好。」小墨汁說。

「不行,這很危險,要是沒踩穩你會摔下來。」古阿霞答應莫茲桑,好好照顧這小女孩。

「我要像你一樣勇敢,拜託,一次就好。」小墨汁說。

「不行。」

「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集材木上面的燈,」小墨汁說,「我去把燈拿下來,媽媽從山上就可以看到我了。」

古阿霞同意了,被倒了一些軟性情感就投降。她答應小墨汁能爬集材木,今天只能爬到第十階,約一樓高之處,還得用繩索確保。不過不用勞駕古阿霞回頭拿牛皮護腰確保繩了,趙坤已拿來了。原來趙坤看見古阿霞急急忙忙地追出山莊,人也跟出去,聽了兩人對話,掉頭把東西拿來。古阿霞再次告誡小墨汁,她視力不好,得一步步來,千萬用腳底板踩鐵梯,別用腳尖踏。

「你注意我一隻眼睛不好,卻沒有注意到我這邊的這隻特別好。」小墨汁反駁,白內障那隻看不太清楚,好端端的那隻卻兼具了千里眼與放大鏡的功能,她能算出12公尺高的一叢松樹的松針有幾根,也能分辨5公尺外草叢的螞蟻種類。小墨汁又說:「你一定沒發現下燈時的秘密。」

古阿霞追問:「什麼?」

「會有反光。」小墨汁指著大山的某一隅,說,「你熄燈的時候,那裡會有反光。」

濃黑不見框的山上只有工寮的燈火,以及稜線上的星光,哪座大山會有餘光折射?古阿霞決定自己爬上去測試,她特別注意看,夜是黑的,山是冷的,不見任何折光。當她在25公尺高的集材柱頂取燈時,小墨汁發出歡呼,連趙坤也看見那朵光瞬忽迸發。古阿霞猜想,那是帕吉魯的把戲,這世界只有他會這樣對她回應。這幾日山莊的蘋果日漸成熟了,需要蜂蜜製作蘋果膏,帕吉魯負責去采蜜。他的采蜜蹤影在大山中曝光了。

古阿霞用遮燈罩遊戲,隨意打出明明滅滅的燈號,那頭也有回應。她很確認那是帕吉魯了。小墨汁大聲說她也要玩,要打燈給媽媽。

「燈光從咒讖樹林來的。」趙坤說。

這是古阿霞今日聽到最頻繁的詞,如鬼魂掐住喉嚨,逼得人難以呼吸。她想到帕吉魯就在那,多了擔憂,便問:「那裡多可怕?」

「也沒有多可怕,比起跟傷亡靠近的伐木林場,那最安靜。而且那是村子的水源區,我們每天喝的水從那裡來。」

「那一定發生過什麼事,不然不會給安上這麼可怕的稱呼。」

「那有一片大森林,非常大。有幾次要往那裡砍伐,總會發生人命,後來就停了。」

接下來幾天,古阿霞遇到人便問起「咒讖樹林」的狀況,回答者反映了自己的性格與脾氣。馬莊主說得雲淡風輕,一直強調別相信謠言。素芳姨很謹慎,把那片森林形容成陽光、大樹與清澈流水的故鄉,帕吉魯的祖父就葬在那。王佩芬和幾個常來山莊幫忙的阿桑,說得膨脝加料,變成一本融合懸疑、謀殺、鬼怪與宗教的小說,聽得古阿霞腎上腺素升高,得在胸前畫記十字聖號。

綜整各家意見,古阿霞大概理出個譜。水源地約三個林班地大,一般以48號林班地統稱,日本時代蓋了神社,光復後當作媽祖廟,最後媽祖神像竟然人間蒸發不見了。那地方偏遠,人們索性在村裡蓋了有石龍柱與麒麟垛的氣派廟代替,逐漸遺忘那裡。

比起消失的媽祖神像,人們更樂於談論森林開發而引起的死傷,首先是飯鍋接連出現了白米煮出血飯,不是人血,是檜木受鋸時樹皮流出的紅液。接著,發生二十幾位工人集體癱軟的狀況,全部被詛咒了,渾身無力,癱倒在地。那些工人們事後形容自己是被剪斷線的傀儡,說不出話來,處在恐懼與死亡的邊界,卻在兩小時後陸續恢複體力,醫生檢查不出原因或病痛。日後,這些工人經常無緣無故地失智陷眠,要好久才會回神,只能回家休養了。王佩芬說這些人是集體「著猴」 ,活見鬼了。這些工人有些還住在村子裡,不喜歡外人提起這件往事。

這只是水源地開發的前菜,主菜更血腥。砍伐48林班地之後,首先是集材機的鋼索斷裂,把人鞭死;貯木池排列的原木突然裂開,把人夾在水下溺死;悲慘的命運陸續發生,水源地森林運出來的原木發生鐵軌翻車或流籠斷裂,總共有六人意外身亡。

最後是有人被謀殺在那片森林,「被殺死的是劉政光的阿公,死得很慘,我看絕對不是大家說的自殺。」王佩芬用極其誇張的表情說。一連串的意外與謀殺事故,大家相信了,森林會反撲,「樹靈復仇」成了山村的最重要傳說,開發便停頓下來了。

事情要是這樣的話,古阿霞能理解山莊被丟屍的原因了。那片林子果真怨念很深,問題很大,或者說住了撒旦。

秋光漫漶,蘋果在日光中個個紅溫可愛,這就是古阿霞這幾天為何喜歡摘蘋果了。她穿長袖長褲,披頭巾出門,不用在山莊里與馬莊主討論時事——美國與台灣「斷交」、美國海軍第七艦隊停止巡弋台灣海峽——馬莊主會問,至少你有半個「阿兜仔」的血統,如果起乩,比較知道前美國總統尼克松與現任的卡特在想啥。古阿霞會反駁,她信耶穌,也不起乩。然後,馬莊主會追問,那在天主教里,起乩叫什麼。古阿霞又反駁,她還是基督教的,而且阻止不了馬莊主繼續追問一堆怪問題。

這時候多虧電話拔尖響起了,把兩人對話掐斷,給古阿霞去接。那頭的歐匹將沖著她喊:「阿霞呀!有個山地人說要讀你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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